從楚國到宋國，遙遙千里。一男一女就這樣走著。他們有時騎騾子，有時坐牛車；有時要互相攙扶著躍過險灘，有時也要并肩走過高聳的棧道。
他們走得久了，竟也忘了為何要去宋國。文姜似乎開始享受與楊朱同行的這段時日，甚至帶了一點對他的憐惜。
于是，他們在踏入宋國國境前的一晚終于成了愛侶。
那一天，他們躺在草地上，望著夜空中的點點繁星。女人依偎在男人的懷里，臉上帶著笑容。
她抬起自己的左手，在月光的映照下，手腕上一串晶瑩剔透地寶石璀璨奪目。
“好看嗎？”她微微抬頭，望著楊朱的臉問。
“好看?！睏钪煺f：“這是上等的綠松石，你在何處得來？”
文姜頗是自豪，輕輕地?fù)u了搖手，那串綠寶石叮當(dāng)響動，發(fā)出悅耳的聲響，光影閃爍，更是迷人。
“此乃魯國大夫季孫氏的夫人所贈，自然非同凡品。”文姜一邊觀賞自己手腕上的綠松石一邊笑盈盈地轉(zhuǎn)過頭來，望了一眼楊朱那俊朗卻有些冰冷地臉，補充了一句：“就是那個與孔仲尼爭執(zhí)了大半生的季孫氏的后人?！?p> 楊朱點了點頭，笑著說：“這個我自然知道。你的亞父也曾是孔門弟子，后來才另立墨門?！?p> 文姜朝楊朱的懷里拱了拱，閉著眼睛，感受著他胸膛熱切地溫暖?！白钥字倌嶂?，孔門鮮有圣者，只怕他們就要被世人淡忘了?！?p> “也不見得?！睏钪炷樕系男θ轁u漸消散了，換上了一副頗為嚴(yán)肅的表情：“聽說有一個叫孟軻的，曾拜子斯為師，這些年也是周游各國，頗賺了些名頭。”
文姜抬起眼來瞅著他，笑問：“你何以什么事都知道？”
楊朱也跟著笑了：“你忘了我的師傅季常嗎？他可是當(dāng)世第一通人，沒有什么事能瞞過他的眼睛。我追隨他時，不僅習(xí)劍，更習(xí)得了在這紛繁亂世安身立命的本領(lǐng)?！?p> 文姜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劍鞘，頗為自豪地說：“只要有劍在手，如何不能安身立命？”
楊朱苦笑著嘆了口氣，說：“明天咱們就可以趕到宋國國都睢陽。且看看你的亞父，然后再論劍術(shù)?！?p> 文姜嘟了嘟嘴，眼中含著幾分嗔怨。但她沒有爭辯，只是重新將頭枕在楊朱結(jié)實地胸膛上，感受著他的體溫。
在這一刻，她對他的憐惜勝過了好勝心。楊朱也用臂膀牢牢將她環(huán)繞著，在她的耳際輕柔唱道：“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生于頓丘……”
文姜靜靜地聽著，微微地睜開眼睛，眼波流轉(zhuǎn)，腦海中浮想萬千。待楊朱唱完，才幽幽問道：“這詩講的是什么？”
“它講的是一個商人去某地賣布匹，巧遇了一位美麗地女子。”楊朱徐徐講道：“他們二人暗生情愫，最終結(jié)合成了眷侶?！?p> “豈不是很圓滿？”文姜道。
“不?！睏钪鞊u了搖頭，說：“后來商人變了心，在外面有了新歡，漸漸冷落了妻子。妻子一人獨守空閣，日日盼著夫君能回來，卻日日不能如愿?！?p> 聽到這里，文姜猛地抬起頭來，正視著楊朱問：“你可與那商人一樣？”
楊朱也望著她，眼中是無限的柔情。然后，他輕輕地吻在了文姜的唇上。這是熱烈地吻、輕柔地吻，讓文姜的身體融化，讓周遭的空氣凝結(jié)。
他沒有回答，又像是已經(jīng)回答。然而對于此刻的文姜來說，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這一天的睢陽熱鬧非凡。道路兩旁擠滿了布衣百姓。他們歡呼雀躍，奮力地向道路中間揮手吶喊。
而在這路的中間，一隊披著藤甲的騎兵正緩緩走來。馬蹄“叭嗒叭嗒”的聲響慷鏘有力。在他們的身后，是一隊高舉戈鉞的儀仗兵。他們隊列整齊，鎧甲鮮亮，面容更是嚴(yán)肅冷峻。
再之后便是宋國國君的車駕。那是一輛華麗地車駕，上有藤蘿傘蓋，下有紅木制成的巨大車輪，六匹雪白的健馬高昂著頭顱，帶動華車緩緩駛來。
見到國君的車駕，百姓們更是興奮了。歡呼聲、稱頌聲一浪高過一浪。
“國君萬福、墨夫子萬福！”百姓們的歡呼聲響徹了整個睢陽城。
文姜皺著眉頭，兩眼透過客棧二樓房間的懸窗向下望去，正望見自己的亞父與宋國國君同乘一車。清瘦地國君正在向人群揮手致意，而墨翟也只是輕輕捋著胡須，臉上帶著淡淡地笑意。
緊隨其后的，還有二十多輛車駕，卻是不如王的車駕那么華麗了。不過也是大夫的儀制，同樣煊赫。
看到這些絡(luò)繹不絕地車駕，文姜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因為坐在上面的并不是宋國的大夫和王公貴胄，而是自己的師兄弟們，是亞父留在宋國的眾多弟子們。
這樣的場景她并非是第一次見到。只是有了楊朱的話在前頭，所以此刻看這慶典，卻是格外地扎眼。
“或許在墨門中，只有你才是無所求的。”楊朱的聲音從她身后幽幽地飄來。
也不知怎地，聽了這話的文姜心頭一股無名火起。她轉(zhuǎn)過身來，向正跪坐在桌邊的楊朱走來，說：“我們墨門子弟心懷天下，為了心中的抱負(fù)粉身碎骨都在所不辭，又何必貪圖眼前這微末的名利？”
不知她這話是說給楊朱聽的，還是自欺欺人的謊言。
楊朱端起水杯就唇，細(xì)細(xì)思索了一會兒，說：“揚名天下，萬古流芳，豈是微末的名利？世上諸人，有誰能拒絕這樣的誘惑？”
他說完便輕呷了一口水。
文姜強壓怒火，道：“難道在你眼里，我的亞父真就是一個表里不一的狂悖小人不成？”
楊朱也抬起頭來，正視著她：“我從未這樣說過。墨夫子為天下蒼生奔走，確實可佩可敬。只是，這樣的奔走尚夾雜著一絲私利。即使你們墨門不求富貴與權(quán)柄，堅持一生苦行。但苦行本身，不也在引人觀瞻嗎？這，就是美名，也是你的亞父最想要的東西?！?p> “哼！照你的話說，天下人豈不無一個真正無欲無求的？”文姜這樣質(zhì)問道。
楊朱將淺淺的水杯放下，然后說：“真正的無欲無求是不可能的。不過世上至少有兩人能做到寡欲寡求。一是百年前的李耳，一是我的師傅季常?！?p> 文姜面紅過耳，道：“你的意思，是你的師傅勝過了我的師傅？”
楊朱點了點頭，又補充了一句：“或許有一日，你見到了我的師傅，才會理解這其中的深意。”
“豈……豈有此理！”文姜已是怒不可遏，只聽“唰”地一聲，寶劍出鞘，劃過一道迤邐光彩，接著便是“嘎巴”一聲巨響，楊朱面前的桌子如同起舞一般，以極其優(yōu)美地身姿斷裂成兩截，然后歪倒在了兩邊。
而楊朱仍舊端坐如斯，不搖不動。
文姜緊緊握著劍，低頭望著楊朱，問：“你為何不躲？”
“你沒有要斫我，我為何要躲？”楊朱淡淡地回答。
文姜怒氣洶洶地追問：“你怎知我不會斫你？”
楊朱頓了頓，回答：“因為在你的心里，是真正在乎我的?！?p> 文姜兩道柳眉一挑，呆住了。她本想反駁，卻又無力反駁，只能似木頭一般地站著，呆呆地望著楊朱。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那必是聽到屋中有響動，跑來察看的店伙計。
店伙計推門一瞧，只見文姜手里握著劍，橫眉冷對。楊朱依舊坐在桌旁，波瀾不驚。只是那桌子已斷成兩截，橫亙在這對奇怪的男女中間。
“這……這……這……是怎么了？”店伙計驚慌地叫著。
楊朱側(cè)過頭來，說：“不要怕，我來賠這桌子就是了?！?p> 文姜沒有理會店伙計，只是對楊朱說：“我要親自去找亞父，當(dāng)面問個明白?！?p> 她拋下這句話，便拎著劍匆匆而去了。店伙計見她并不把劍收回劍鞘，生怕那鋒利地劍刃傷到自己，連忙躲了開來。待文姜奪門出去以后，他還不忘扯著脖子張望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