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我在銅雀門前等了陳硯洲好久，他說過他會送我過岐山關的。
玉棋來報說是陳硯洲正在議事閣接見幾位大臣，我想我等不到他了，便上了馬車通知馬夫啟程。
除了太后娘娘的幾箱禮之外，我別的什么也沒帶。
陳硯洲之前給我安排了十個大內高手護送我回南冶，我只選了其中兩個看起來還算面善的侍衛(wèi)隨行。
即使輕裝簡行也足足走了十日之久，雙腳踏在南冶土地上的那一刻，我才有了真正的熟悉親近之感。
有很多時刻我很慶幸，哪怕只是待在另一片土地，至少我為我腳下的土地奉獻了我的綿綿之力。
我讓馬車先行入宮，我?guī)Я擞衿搴湍莾擅谐砂埠陀腊驳氖绦l(wèi)，悠悠然地走在京街上。
遠眺天空，有幾重黑云壓在天邊，街邊的酒旗被陰風吹的搖搖欲墜，街上的許多攤販都害怕下雨在匆忙收拾，身旁的玉棋在提醒我加快步伐，從前我在南冶的時候也不曾有過機會好好逛逛南冶的京街，卻也未曾想過今日這般不巧，又是個陰雨天兒，今日是怎么也聞不到南冶的煙火味兒。
兒時覺得皇宮大的沒邊，現(xiàn)在走過只覺得城墻斑駁不堪，青石路又是極短的，猶記我十二歲那年皇宮進行了翻修，很多宮殿都挪動了地方不說，偌大的皇宮里又添了好幾處園林。
毓秀姐姐領著我們公主閣的丫鬟侍衛(wèi)一處處的游走，只為讓我們熟悉一下新的皇宮，免得以后給公主采朵花都不知去何處。
可皇宮實在富麗堂皇而又曲折回轉，我只顧望著飛檐金殿上的琉璃瓦，卻跟丟了領路的毓秀姐姐。
獨自一人竟走到了御花園的蓮心湖畔，又走了半晌卻下起了大霧，我心中慌張至極，若是胡亂走著沖撞了貴人豈非是大罪了?
我在霧中如麋鹿亂撞，只盼著有人相救。
忽聞似有笑聲越來越近，只見一群身著艷麗衣裳的女子簇擁著一個身著明黃龍袍不怒自威的男子穿過霧氣而來。
我當時年紀雖小卻也曉得眼前之人便是天子，一陣心慌急忙跪拜于前磕頭請罪。
沒想到圣上不但沒生氣，知道了我是公主閣的人后還命人把我送回。
誰知我一個激動，被腳下石子絆住，身子未穩(wěn)竟猛然滑落，扎入身旁的蓮心湖水之中。
冰涼徹骨的寒冷襲來，湖水灌入我的雙耳和口中。幸而湖水不深，我掙扎著，忽而有侍衛(wèi)將我抱上岸邊。
我狼狽站起身來，低頭看去已是渾身盡濕此刻的裙衫上盡是污水泥垢，實在窘迫不堪，此時岸上的貴人們早已笑聲盈耳。
一想到過去，我就覺得心里一片暖洋洋的。
這時小雨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還好我們已經行至慈寧宮門口，就趕在雨勢愈大之前進了宮殿，慈寧宮的楊嬤嬤立刻領著我去見太后娘娘。
繞過一道游龍騰云的琉璃屏風，便瞧見太后那張依舊慈眉善目的臉。
“丫頭，這么久不見了，你在裕國過得可還順心？”她飽含熱淚拉著我的手。
七年多沒見到太后娘娘，卻不曾想她已是兩鬢斑白眼珠渾濁，她從雕花椅上下來迎我的時候，身子佝僂腿腳也有些許不便，全然不敢相信這是七年前那個珠玉滿頭容光煥發(fā)的天子母親。
瞧見她這般蒼老的模樣，默默感到一陣心酸“多謝皇祖母惦念，我在裕國一切安好?！?p> 皇祖母吩咐下人端了茶點，我們二人坐在榻上聊著家常。
皇祖母細細打量著我“從前只覺得你和蘇兒長得頗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這雙眼睛，明亮恍若朝陽?！?p> 南蘇，是穗安公主的名字。
“前幾日宮中宴請臣子家中女眷，遠遠地見過一次蘇兒，今日又見你，才發(fā)覺你二人卻不大像了。經歷的不一樣，眼睛里的東西也不一樣了?！?p> “皇祖母，您倒是一如既往容色依舊?！?p> “你就別在這哄我這個老太婆開心了，人哪有不老的呀。這幾年南冶大不如前，我的身子也越來越虛弱，哪有人逃脫的開老這個字啊？倒是你，我常常想起那個愛笑的小姑娘，如今也已出落得這般標致了?！被首婺概牧伺奈业氖?。
“我對不起你啊，我們南家最對不起的就是你。當初因為我的私心，把你送去了裕國，不然你在咱們南冶也能尋個好兒郎過個安穩(wěn)日子?！被首婺讣t著眼睛愧疚的低頭。
“皇祖母千萬不要這么想，一般人這輩子都不會做一國皇后享榮華富貴。多虧了皇祖母，我不僅受了潑天的富貴，還為兩國百姓的安康貢獻了綿薄之力，是我?guī)资佬迊淼母７?，而且我也不愿意公主嫁到那么遠的地方?！蔽依嘶首婺傅氖旨毬暟参康?，我從來未曾想過，當年的事兒也重重的壓在皇祖母心頭。
“雖然我把蘇兒留在了南冶，可我也只有在年關舉行宮宴的時候，能瞧上她一眼。這么多年前朝波濤洶涌，一些宗室大臣對皇位虎視眈眈，皇上過的很不容易。我又不能封蘇兒為義女，就怕那些有心人查到當年的事情?！?p> “您放心，過兩日我就去將軍府看望公主。”
這日陪著皇祖母聊了許多，直至哄著她喝完了藥才住到東偏殿去，只覺得渾身上下酸痛疲憊，這些日子奔波在路上也不曾好好睡覺，如今到了南冶一覺竟迷迷糊糊地睡到了次日午時，用過午膳后精心梳洗一番，又去向皇上皇后請安。
時隔多年再次見到公主，就好像看見了多年前的自己。
定北將軍府的后院，公主一身天水碧的衣衫，黑發(fā)只用了一支金絲燈籠玉簪盤起，纖弱的身子仿佛如柳絮一般下一秒就會被風吹走。
她的眼睛還是如兒時一樣好看，烏黑晶瑩的眼眸永遠閃爍著純真溫暖。
現(xiàn)在看著眼前我思念守護了多年的公主，才理解了皇祖母言語之意。確實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我這么多年來守護的，就是這雙眼睛，這雙圓溜溜的澄凈的恰如一潭秋水的眼睛。
我含著熱淚屏退了四周的人，掀開我的裙擺重重地跪拜在地，淚水劃過我的臉龐。
我行著南冶最尊貴的禮，將頭垂在地上“奴婢，拜見穗安公主！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一拜，恍如隔世。
“不，不，我不配?！惫髟缫褱I眼婆娑，她趕過來彎腰想要扶起我。
我仰頭望著她，陽光照耀在她的衣衫上，她的發(fā)絲在風中輕輕搖曳。
我憶起有一年皇祖母壽宴，我同毓秀姐姐連著幾個月為公主縫制了流光月華裙，那日的公主光彩照人，在萃芳宴上的驚鴻一舞，惹得多少王公貴胄傾心愛慕，后于子規(guī)亭內受皇后賞賜的雙結玉玦，又是何等的風光恣意羨煞旁人。
“在我心里，您永遠是南冶最尊貴的公主。”
所以，無論我在裕國偽裝的多好，我都永遠不可能是穗安公主。
公主著實忙活了大半天，準備了各種珍饈海味美酒佳釀，整個定北將軍府上上下下都忙的雞飛狗跳。
我一再勸說公主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可她不肯聽只留我在閣樓里休息。
晚膳時間，將軍府上下又一一過來請安，對外我只說將軍夫人是我的閨中密友，所以特來拜訪。
一番繁文縟節(jié)過后，我方來得及和公主兩個人說說話兒，但畢竟有七年多不曾見了，兩個人一時都不知該說些什么。
“這么多年，公主殿下還好么？”我小心翼翼地問出口。
公主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噴涌而出，她笑著拉過我的手“真的好久好久，沒聽見過這個稱呼了?！?p> “托你的福，我嫁給了自己的如意郎君，又生了一雙兒女，婆家待我也很好?！?p> 公主笑得眉眼彎彎，她說著說著忽然垂下頭不可抑制地抖動雙肩“可越是這樣，我越覺得自己卑鄙不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是我，我偷了你的人生?！?p> 聞言我的心口用力地絞了一下拼命搖頭“不是，不是這樣的?！?p> 我攬過公主的肩頭牢牢地抱緊這個姑娘“如果你因為這樣一直活在痛苦之中，那我才是要真的后悔了?！?p> 兩個人情緒平復之后，一同脫了鞋子上了床榻說悄悄話，我決定改稱她為沈夫人，她喚我為南歸。
“定北將軍是京城最好的兒郎，他驍勇善戰(zhàn)為南冶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他對我也很好，總是在電閃雷鳴的夜里抱緊我。南歸，你記得咱們倆小的時候，曾經偷偷去過練武場么？那個時候有一個男娃怎么拉弓也拉不動，你還記得么？”公主雙眼閃著光芒，興高采烈地問我。
我點了點頭“我記得當時你還嘲笑他呢?！?p> 公主的雙頰上忽而染上一抹緋紅“我萬萬沒想到，他就是我現(xiàn)在的夫君?！?p> 對此我也覺得驚奇萬分，這樣巧妙的緣分大抵是幾世修來的福氣罷，我看公主羞怯的樣子也知她過得真的舒心快樂，我心里也為她喜悅。
“人家都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磥?，你和定北將軍真是緣分匪淺呢?！?p> “成親了兩年后，我先后有了懷兒和珠兒，這兩個小鬼頭倒隨了我的性子，愛玩愛鬧的很，不過也是因為有了他們倆，我才覺得這日子有許多趣味。他們兩個跟著婆母回雍陽了，我明日就派人把他們倆接回來?！?p> “對了，你知道么，珠兒那孩子有些時候可像你了，總是讀著讀著書就睡著了，口水把書都浸濕了?！?p> 我含笑看著公主對我說著家常瑣事，心里覺得無比慶幸。
“南歸，你知道嗎，你走的那天，我在佛堂跪得雙膝又麻又痛，我當時不明白為什么你要離開我，我也不明白父皇怎么可以忍心把你從我身邊帶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你代替我成為了南冶的公主?！惫餮赞o懇切，溫熱的雙手握住我。
“現(xiàn)在，我想問問你，這么多年你過得還好么？”
“裕國皇帝待我極好，我這么些年過得也算安穩(wěn)順心?！?p> “那他是你的如意郎君么？”
我記起來了，那個湖畔認真扎紙鳶的少年，那張明亮濯然的臉。
我仿佛，忘記那張臉太久了。
我重重地嘆了口氣，仿佛把這么多年堆積在心間的愁苦都吐了出來。
我沉吟了許久，才緩緩地對公主說“陳硯洲像一顆碎在我心底的珍珠，我想藏著他，可我，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