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那條青石板路,只聞琴聲遠遠傳來。那琴聲仿佛來自高山幽谷,澄澈明凈,潺潺流動,伴著清越的溪水聲,滌人心神。
六月的焚丹亭綠蔭崢嶸,小坡上只有幾道稀稀疏疏的陽光灑落房前屋后,幾乎感覺不到暑氣。墨非毓一直非常喜歡這個林子,他沒有待在屋子里,而是在屋外濃蔭下擺案煮茶,焚香撫琴。
那一縷琴音,比任何東西都更讓人安心,三人都長長地舒了口氣。顏雪在拐角處停下了腳步,一股混雜著喜悅、擔(dān)心、憂傷、悵惘的笑容在唇邊浮起。而同時,晶瑩滾燙的淚花也溢滿雙眸,模糊了這位年輕姑娘的視線,模糊了遠處那位一身素白的男子。
她退了兩步,隱于一叢灼灼盛放的六角荷之后。
黎東望著顏雪,心里萬般滋味。
一旁的月青青一臉茫然,她今年十五歲,不明白為什么明明墨非毓沒事顏雪卻哭了,黎東看起來也不開心。當(dāng)然,她如果知道她的姐姐對那個書呆子如此情深,情況當(dāng)早已不是今天這番模樣。
“看不出來吧?”顏雪伸袖印了印眼角,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
黎東點了點頭,顏雪抬頭眨了兩下眼睛,又深吸了兩口氣,邁步從花叢中出去。
墨非毓見到三人,手中的琴聲在一如裂帛的鏗鏘之音后收撥停下,他起身喝了口茶后,又吩咐巴祁為大家斟茶。
月青青一見他意定神閑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喝喝喝,整天就知道喝,都快死了還喝。”
“誰快死了?”
“你!”
“我……要死了?”
“馬上就死!”月青青不好氣地打橫坐了下來。
墨非毓面有懼色,他倒不是怕“要死了”,而是月青青看起來很生氣。
“到底怎么回事?”
“啊,是這樣?!崩钖|將陳寅柯聽到書生的對話復(fù)述了一遍,正說到顏雪的推斷時,墨非毓手中的茶杯忽然橫飛而出,撞到兩三丈外的一棵樹上摔得粉碎。
“墨非毓!”月青青見墨非毓既不害怕,也不吃驚,還不慌不忙去端茶,更是氣得火冒三丈,“我們緊趕慢趕就怕你死了,你就這幅死樣子?”
“我怎么了?”心愛的茶杯被打破,墨非毓也有些動氣。
“你不許這樣!”
“那我要哪樣?”
“怕,怕得要死了?!?p> 墨非毓看著她,又生氣,又害怕,又無助。顏雪笑道:“好了青青,他又不知道自己有危險?!?p> “我沒說不知道啊?!?p> 聽到這句話,月青青實在忍無可忍,豁一下站了起來。黎東真怕她沒輕沒重,忙起身攔住她。
“你聽先生說完?!?p> “我不要聽!”月青青瞪著墨非毓片刻,忽然將茶桌整個兒掀翻,氣得離開了。
大家見月青青這么生氣,而墨非毓也是一頭冷汗,都是又好氣又好笑。眼見月青青走遠了,墨非毓才站起身,氣呼呼道:“誰讓你們帶她來的,進屋去!”
榮府不是狄蘆書舍,沒有信得過的眼線。墨非毓吩咐巴祁盡快收拾殘局,然后守在門口。
“這么說,先生知道自己有危險?”三人落座后,黎東當(dāng)先問道。
“我已經(jīng)掃清了太子面前的所有對手,還知道他很多秘密,他沒必要,也不會再留我?!?p> “那先生還有閑情在此品茶撫琴?”
“因為太子還需要做最后一次選擇?!蹦秦咕従彽溃耙皇鞘刈|宮現(xiàn)在的成果,直到順利繼承帝位?!?p> “第二是什么?”
墨非毓端起茶卻沒有喝,只是將目光落在兩人身上。
“逼宮。”
此言一出,大家無不駭然失色,連門口的巴祁眼睛也大了一圈。
“太子要逼宮……”黎東發(fā)現(xiàn)聲音太大,下意識捂住了嘴。
“雖然是兩種選擇,”墨非毓緩緩道,“但是怎么選其實已經(jīng)很明顯?!?p> 黎東皺眉道:“什么意思?”
“還記不記得,”墨非毓看向顏雪,“之前我讓你提醒顏大人,炵烻和炵勒出事絕非偶然?”
“嗯。”顏雪回憶了片刻,忽然明白過來,“你想通過我爹把這話上達圣聽?”
“以顏大人的脾性,這么大的事,我想就算并不確定,他也一定會提醒陛下?!?p> “難怪!”顏雪忽然說了一句。
墨非毓問:“難怪什么?”
“前幾天劉伯伯從尚書房回來,他的臉被陛下用西瓜打腫了,還怪我爹多嘴,有的沒的都敢說,害他被陛下狠狠罵了一頓?,F(xiàn)在想來,多半是因為這件事?!?p> “兩位大人一個耿直性急,一個穩(wěn)練世故。陛下聽了顏大人的話后一定會反思,尤其是炵燁請求自貶,他發(fā)現(xiàn)身邊成年的皇子只剩下炵烆時。他會找最信任的人確認(rèn),劉大人之所以挨罵,恐怕是因為陛下費了些功夫才從他嘴里撬出實話?!?p> “也就是說,陛下已經(jīng)對太子起疑?”顏雪終于看到了些微亮光,“退位養(yǎng)頤只是試探?”
“不過太子根本就不擔(dān)心?;蛘呖梢哉f,這一切正是他的意思?!蹦秦咕従彽?,“借我之手殺炵烻,逐炵勒,貶炵燁,不是因為他急功近利失去了耐心,而是要讓所有人在反應(yīng)過來之前準(zhǔn)備好?!?p> “對手被除盡,安喆山也到了他的手里,”顏雪分析道,“逼宮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就算陛下起疑也沒用,?!?p> “怎么我覺得現(xiàn)在問題并未解決,反而越來越復(fù)雜了?!崩钖|不安地道,“先生的危險也并沒有解除,還多了個太子謀反的噩訊?!?p> 墨非毓溫和地一笑,道:“你不用緊張,別忘了太子取得今天的成果,都是出自我手。”
顏雪道:“你要怎么做?”
“先幫他解決一個難題?!?p> “什么?”
“守衛(wèi)皇城的十二禁衛(wèi)軍。”
顏雪凝眉思考了一下,道:“你的意思,他要奪取十二禁衛(wèi)軍?”
“他要逼宮,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p> 黎東撓了撓后腦勺,頗有些不以為然地道:“十二禁衛(wèi)軍加起來不過三千人,他手里已有安喆山的百萬大軍,要這三千多人干什么?”
“人再多不在京城也沒用,更重要的是,”墨非毓強調(diào)道,“一旦強行攻城,太子謀反就成了不可否認(rèn)的事實,幾個被放逐的皇子,地方折沖府如何反應(yīng)也完全不能把控,太子這么虛偽權(quán)詐的人,他會盡量選擇帝位平穩(wěn)更迭。”
“要取得十二禁衛(wèi)軍的控制權(quán)確實很困難,”顏雪道,“掌管十二禁衛(wèi)軍的葛將軍是陛下的內(nèi)兄,他的妹妹就是后宮之主蕓皇后。陛下在眾皇子中排行第五,他能最終登大寶,繼帝位,蕓皇后這個內(nèi)助之賢功不可沒。也因為這個原因,陛下才一手提拔了葛將軍……總之,太子要想在葛將軍身上打主意,不可能。”“不可能”三個字,顏雪說得并不重,但語氣不容置疑。
“那就好?!崩钖|總算舒了口氣。
“這也是我這些天在這里等他的原因?!蹦秦馆p聲道。
黎東問:“等他干什么?”
“當(dāng)然是好人做到底,助他控制禁軍?!?p> “啊?”黎東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出手,自然做得到,可……一旦十二禁衛(wèi)軍的力量到手,太子可就真的沒有任何阻礙了?!?p> “而且,”顏雪盡量表現(xiàn)出作為友人的擔(dān)心:“他真的會在你獻計之后立即殺了你。”
“我既然在此等他,自然會有自保的方法,這個你們不必?fù)?dān)心?!?p> 墨非毓說完,屋子里安靜了下來。忽然之間大家都沒有說話的意思,巴祁又將目光投了過來。
一切都在墨非毓的安排之中,不但太子的每一步動作墨非毓了如指掌,而且連唐帝這邊何時起疑,何時逼問劉韌勍都準(zhǔn)確預(yù)估。墨非毓有閑情在喝茶撫琴也就不難理解了。
還有一個問題,大家出奇一致地想到一塊去了:從始至終,墨非毓似乎就和他們要達到的目標(biāo)背道而馳:眼下東宮已無對手,他還要幫太子控制宮城禁軍,大家實在猜不透,他要如何扳倒太子。
至于要如何扶持炵穎,似乎更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這封信,你們轉(zhuǎn)交給炵穎,讓他提前做好準(zhǔn)備?!蹦秦箯男渲心贸鲆环鉁?zhǔn)備好了的信遞給顏雪。
“準(zhǔn)備什么?”
“重新入住東宮啊?!蹦秦沟?,“要怎么做,都在這封信里了?!?p> 黎東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我怎么覺得,我好像在做夢一樣。巴老,你進來,你扇我一耳光,我看痛不痛?!卑推詈翢o反應(yīng)。
“若不出意外,今天之后的一段時間,我們見面的機會會少一些。所有的事,你們可以見機而動,比如保證顏大人和劉大人兩人的安全?!蹦秦蛊鹕淼溃爸劣谖疫@邊,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大家一定要沉住氣?!?p> 黎東看了一眼顏雪,道:“先生,你真的不會遇到危險吧?”
墨非毓拍了拍他肩膀,走到焚丹亭西窗負(fù)手而立,過了一會兒,聲音才緩緩響起:“慕衣族三百多位亡靈含冤未血,我不能遇到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