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季曉霜把醫(yī)院方面的工作徹底交接完畢,正式來到濟德堂門診上班。
時間尚早,更衣室中一個人也沒有。系上衣服前面的一排扣子后,季曉霜走到鏡子前靜靜地打量著自己。細長的眉毛被眉筆勾勒出柳葉的形狀,濃密的睫毛尾部向上卷起,玲瓏中又帶著一絲洋氣。淡淡的眼影與白里透紅的臉蛋相得益彰,配上薄涂的一層楓葉色的口紅,自帶一種成熟而和善的氣息。
白大褂是修身型的,將季曉霜勻稱的身材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眼底那一絲沉重與滄桑經(jīng)過金絲邊眼鏡的過濾,呈現(xiàn)的則是歷經(jīng)歲月積淀的沉穩(wěn)與從容,是屬于成熟女人獨特的魅力。
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有仔細觀察過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模樣令季曉霜恍惚,仿佛自己還停留在六年前。可惜,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人不變世事變,心境已經(jīng)不復(fù)從前。本來以為自己的一輩子就要渾渾噩噩下去,沒想到人至四十還能有一個機會重新開始,倒是讓季曉霜想起那句“一切還都不晚”。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微微一笑,伸手把口罩戴上,轉(zhuǎn)身下樓而去。
診室外,夏雨彤抱著一打資料來回踱步,臉上的表情已有一絲不耐煩。
“夏護士長?”季曉霜不緊不慢地走到她面前。
“季老師?!毕挠晖α诵?,眉頭卻還是皺著道,“這是院長給你的新藥研制的相關(guān)資料,讓你盡快熟悉一下?!?p> “老何呢?”季曉霜接過資料,隨意一問。
“院長平時很忙,不僅要去各個分店巡查,還有很多合作要談,當(dāng)然不可能一直在總店呆著。”夏雨彤瞥了她一眼,語氣有些不善道。
季曉霜像是沒聽見一樣,淡淡地“嗯”了一聲,把目光轉(zhuǎn)向手中翻開的資料。
濟德散,是以中藥忍冬為主要成分,輔以不同的配藥制成中成藥沖劑服用,來達到不同的治療效果。下面列出了大約七、八個治療方向以及藥物主要成分和效果說明,后面還有各種輔藥的詳細說明和介紹。
濟德散?這名字還真像濟德堂門診出品的藥物,也讓季曉霜想起了《太平惠民合劑局方》中各種別具一格的名字,諸如碧霞丹、七圣散、三生飲之類的,看來何翊也走起了仿古范。不過,這名字并不是亂起的。
季曉霜記得何翊曾對她說過,有一次他閑著沒事翻古書時,在孫思邈的《千金要方》上看到了一句話:“人命至重,有貴千金,一方濟之,徳逾于此?!币匀藶楸?,生命至上,治病救人,這不正是醫(yī)生的職責(zé)與品德嗎?于是,何翊便取后兩句的“濟德”二字作為門診部的名字,也是他最初成為醫(yī)生的初心。
“護士長好。”
“嗯?!?p> 季曉霜抬起頭,正好看見兩個護士從旁邊經(jīng)過。
兩人愣了一下,結(jié)巴道:“季、季老師好?!?p> “你好?!奔緯运故谴蟠蠓椒降鼗貞?yīng)道。
“沒問題我就先走了。”夏雨彤看了一眼剛剛從前臺掛完號,正向內(nèi)科診室走來的病人,轉(zhuǎn)頭對季曉霜說。
“對了,護士長。”季曉霜叫住了她,“我還需要一份一年內(nèi)內(nèi)科和中醫(yī)科的病例和處方記錄。”
夏雨彤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略微思索了一下應(yīng)道:“可以,下班前我拿給你?!?p> “謝謝?!奔緯运D(zhuǎn)身走回了診室。
一個看起來五十多歲的中年女人陪著一個又高又瘦的男青年走了進來,男孩穿著厚厚的羽絨服,不時抽動著鼻子,臉色有些發(fā)白。
“怎么了?”
“大夫,我兒子有點感冒?!?p> “咳嗽嗎?嗓子疼不疼?”
“不咳嗽,就是嗓子有點疼?!蹦泻瀽灥馈?p> “張嘴,我看看嗓子。”季曉霜撥開一個壓舌板的塑料包裝道。
“啊——”
“嗓子有點紅,還好,沒發(fā)炎?!?p> “外套脫一下,我聽聽心肺?!?p> 男孩不情不愿地把外套脫了下來,掀起了自己的毛衣。
“深呼吸?!?p> 男孩加重了呼吸。
“嗯,挺好的,沒什么問題?!?p> “大夫,他頭疼還流鼻涕?!敝心昱搜a充道。
“感冒引起的,你去驗個血吧,應(yīng)該沒什么事。”季曉霜的手在鍵盤上飛速打字道。
“媽,我不想驗血,取指尖血,疼。”男孩噘著嘴道。
“都多大小伙子了,還怕疼?!迸藨涣怂痪洌肓讼胗值溃搬t(yī)生,要是沒什么事就不驗血了吧。”
“嗯……也行,給你開了兩盒藥,回家按時吃藥,多喝熱水就行了?!?p> “醫(yī)生,我能不能打針啊?我想快點好,然后出去打球?!蹦泻⒌馈?p> 一聽到男孩的話,中年女人就開始數(shù)落他道:“球球球,你就知道打球,成績都成什么樣了還打球!我就應(yīng)該把你的球都扔了!”
“你扔了我再買!誰也不能阻止我打球!”
“你這孩子……”
“好了?!毖劭粗\室中要上演一出家庭鬧劇,季曉霜連忙打斷了他們道,“小伙子,打針不是什么好事。你這是輕微感冒,不嚴重,不需要打針?;厝ズ煤眯菹ⅲ磿r吃藥,早睡早起別熬夜,別吹冷風(fēng),三、四天就好了?!?p> “好吧。”男孩無奈道。
“去前臺交款,然后出門右轉(zhuǎn)直走到頭,去藥房取藥?!奔緯运蛴×艘粡?zhí)幏絾?,遞給他道。
母子倆磨磨蹭蹭地走出診室,后面又有病人走了進來。
二樓走廊上。
“和榮路店的處置室里一堆昨天的醫(yī)療垃圾,都一上午了還沒有人來收走,這種情況出現(xiàn)過好幾次了,怎么回事?有沒有和店長溝通?”何翊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隱隱帶著些不快。
“說過,也聯(lián)系了醫(yī)療垃圾處理公司那邊,但是……”夏雨彤為難道。
“我不管有什么理由,這個問題今天必須解決了,不管是跟店長重申還是跟垃圾處理公司那邊溝通?!?p> “我知道了院長,一會我去店里解決吧,現(xiàn)在在總店?!?p> “嗯?!?p> “對了院長,季老師讓我給她調(diào)近一年內(nèi)科和中醫(yī)科的處方記錄……要給她嗎?”
“她要你就給她,曉霜現(xiàn)在是內(nèi)科的負責(zé)人,沒什么需要藏著的?!焙务吹?。
“好……我知道了?!?p> 掛斷電話后,夏雨彤靠在墻邊揉了揉太陽穴,眉頭緊皺地抿著嘴。
她是三年前來到濟德堂門診上班的,那時還只是一個護士,但各方面的能力在她們那批新人中都是最出色的,很快便被店長注意到了。半年后,她開始擔(dān)任店長助理,協(xié)助管理濟德堂門診的一家分店。后來有一次開各科室負責(zé)人、店長會議,店長臨時有事不能參加,便派她去參會。那次會議上,沒有事先準(zhǔn)備過的夏雨彤卻將門店存在的問題和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現(xiàn)象講得頭頭是道。從那以后,何翊便讓她逐漸接觸各個門店的管理和統(tǒng)籌工作,開始全職做管理人員,一點點坐到了如今的位置。
職位提高了,薪資上去了,煩惱卻多了起來。每天,濟德堂門診各個門店有數(shù)不清的事等著她去溝通和協(xié)商,如果出現(xiàn)問題,何翊首先要找的就是她和所在分店的店長,責(zé)無旁貸。她最頭疼的就是解決醫(yī)療糾紛,對于那種耍潑皮的患者,她是打也不能打,罵也不能罵,只能憑著一張嘴“文明交流”。
有時候她真想把手中的一攤子事全部甩出去,得個逍遙清閑自在,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在其位而謀其事——那是不可能的。
夏雨彤嘆了口氣,邁著步子向樓梯那邊走去。
“哎,你知道嗎?咱們門診的2號醫(yī)生終于出現(xiàn)了?!?p> “什么2號?”
“就是咱們的名牌,編號是0002的人啊?!?p> 轉(zhuǎn)角處,兩名護士正在低聲八卦。夏雨彤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駐足細聽。
“就是內(nèi)科新來的那個季醫(yī)生嗎?”
“對,聽說她剛來就做了內(nèi)科的負責(zé)人?!?p> “她是何方神圣???”
“聽說她和院長很熟,之前是哪個醫(yī)院的醫(yī)生來著?!?p> “院長這么重視她,不會是新任老板娘吧?”
“從眼睛和身形來看,是個大美人,院長又是離異單身,我看有可能……”
“你們說夠了沒有?”夏雨彤沉著臉走出來道。
“護士長!”兩名護士顯得有些驚慌失措。
“上班時間說閑話?門診管理條例怎么規(guī)定的都忘了嗎?你們兩個,下班之后把二樓的地拖一遍!”
“是。”兩名護士委屈地努了努嘴。
“這次是我,下次要是讓院長聽見了,你們自己想想會怎么樣吧!”
診室內(nèi),正在看書的元岐聽著門外的嘈雜聲皺了皺眉。
“護士長今天心情又不好了,看來大家又不得清凈嘍。”坐在他對面的實習(xí)醫(yī)生小劉聳聳肩道,“火氣這么大,容易內(nèi)分泌失調(diào)啊。”
元岐想了想,對他道:“你去倒一杯菊花茶,給她降降火?!?p> “噗,好主意師父!我這就去。”小劉的眼睛一亮。
“那……護士長,今天以后的午飯是不是要告訴廚房那邊多裝一份,2號……”
“什么2號不2號的,幾號也是濟德堂門診的醫(yī)生,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她有什么特殊的?”夏雨彤沒好氣道。
小劉看準(zhǔn)時機端著茶來到她面前,油嘴滑舌道:“護士長息怒,喝杯菊花茶去去火吧!”
夏雨彤抱著胸看了看他,又望了望診室里淡定自若的元岐,臉色有些難看地擺擺手道:“不喝了,我還有事?!鞭D(zhuǎn)身如一陣疾風(fēng)般走下了樓。
小劉和兩名護士互相對視了一眼,咯咯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