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北平原的夏季，和冬季一樣來得突然，仿佛春秋兩季只是個串場，露下臉就走了，冬夏才是主角。說是一年四季，但是戲份分配的極不平均。在這么一個突然熱了的7月，又一批畢業(yè)生被裹挾著進入人力市場?；蚴潜疾ㄔ谡夜ぷ魍局校蚴沁M入單位成為最新鮮的勞力呢。

　　每年的這時候，我總是會想起20年前我的畢業(yè)季。那時候大學生還沒有通貨膨脹。雖然是趕上了國家取消畢業(yè)分配，但是市場崗位還算充足。能夠幾乎沒有成本的進入了當?shù)毓⑨t(yī)院的藥房。我的父母還是相當滿意的。專業(yè)對口，工作穩(wěn)定，說出去好聽，有助于婚戀市場競爭。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滿意，想到以后的日子就這么一眼到頭，辛苦了16年，大學畢業(yè)，就為了在藥房給人拿藥，仿佛中專生就能干的工作。同事們平均年齡大于40歲，男同事有空就是聊聊吃飯喝酒，女老師有空談的都是家常八卦，或者熱情的給我介紹對象為樂。禮貌應付之外，真是無聊又無趣。

　　藥房最年輕的兩個人就是我和我的同班同學桑帥。其次年輕的就是我倆同校同系的兩位師姐，李燕和柳淑萍。我們四人一力拉低了藥房的平均年齡，終于在家長里短中偶爾夾雜了年輕人的歡聲笑語。我們四人中，只有桑帥一個男生，人長的白凈安穩(wěn)，又有穩(wěn)定的女友，準備畢業(yè)就結婚，是藥房阿姨們很好的調(diào)笑對象。最外向的李燕，說話口無遮攔，最得中年男同事的喜歡。中午大家吃飯時候，有他倆在，永遠不缺話題，熱熱鬧鬧。這樣歡快的工作氛圍，也算幫我度過了初期的不適應。

　　但是偶爾閑下來的時候，還是有些心亂，亂什么，也不知道。想干些什么，也不知道。就是覺得不甘心在這個環(huán)境里待一輩子，想想就覺得無望。生活按部就班，5天一個夜班，沒有周六日固定休息。和朋友們時間對不上，即使休息時候也是一個人玩。而且公立醫(yī)院的收入也是按部就班，我們算公立醫(yī)院里差的，二十年前每月580元基本工資，餓不死但是也永遠不夠花。心里永遠在期待一個變化，但是又不知道該是什么變化。而這一切的心亂和期待，總于在一個炎熱的中午有了一絲絲方向。

　　那天中午炎熱異常，藥房老款的窗式空調(diào)已經(jīng)盡力在做工，但是就像一個暮年老人，即使有心也無力。呼呼啦啦的聲音反而使人更覺得煩躁，大家熱的也不想說話了，聚在一起吃了飯，就各自坐在椅子上打盹。這時，有人開門進來，帶著外面的熱氣，屋內(nèi)僅有的一點涼意受到影響，打盹的人都睜眼，微有怒氣的看著來人，但也就是瞬間，這些怒氣也趕緊收斂起來了。來人是門診藥房的小組長，林老師。林老師40多歲的年紀，是當年上海知青的后代，雖然醫(yī)院幾經(jīng)搬家，幾次調(diào)整，都依然留在醫(yī)院內(nèi)。雖然在北方多年，說話依然是南方女子軟軟糯糯，偶爾的咬字不清反而成為了她的特色。每天烈焰紅唇，穿著精致，一副和北方大媽截然相反的做派，活生生風韻猶存這個詞的現(xiàn)實注腳。性格開朗但是不跋扈，和北方女人的潑辣不同，我一直覺得林老師的潑是內(nèi)在的。表面上是吳儂軟語，內(nèi)在自我堅定。大家看是她進來，雖然攪了午覺也不好說什么。沒想到林老師卻開心的招呼大家“來來來，別睡了，吃點涼快的啊～大家降降溫”，就看她打開一個塑料袋。十幾根冰糕露了出來。大家一下子不困了，趕快圍到桌子邊上，挑冰糕吃。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冰糕是冰糕，但并不是那種五毛的小布丁，老冰棒，而是幾塊錢的和路雪。這下大家更興奮了，一邊挑一邊興奮的問林老師，這是中彩票了嗎，這么大方？林老師故作神秘的說“誒啊，一個朋友要請我，大家都辛苦了，我也不好一個人吃獨食啊，就讓他給大家都買了，大家別客氣啊，每人都有啊～吃不完的封好放冰箱里，給夜班的同事留著啊～”李燕這時候立刻開啟八卦模式“林老師，這個朋友這么大方，不知道是男字邊的他，還是女字邊的她?。俊绷掷蠋熝b作害羞的樣子，輕輕打了李燕后背一下，“就你話多，吃完了罰你給我加班！”李燕笑笑“那你得另付加班費啊，這屬于干私活了，不算給醫(yī)院干的”。大家邊吃冰糕，邊聽著兩人玩笑，也清醒多了，開始準備著下午上班。一下午正常過去，快到下班時候，沒想到李燕真的被林老師留了下來。兩人雖然沒說什么，但是不約而同的晚下班，坐在藥房電腦前，仿佛等著大家都離開了有話說。我給林老師打了招呼，也準備下班，在后邊換衣服時候聽到林老師小聲給李燕說“這個...查這個規(guī)格的...三個月的，這個...兩個月...，其他都是一個月的?！奔热凰麄児室庀掳喽汩_人，我也沒有多問，就下班了。

　　三天后我的夜班，林老師故意晚走了半小時。一般夜班是需要交接毒麻貴重藥品的，我們的這些藥品放在一個可以單獨上鎖的小隔間。林老師把我叫到這個房間，交接完后，拿出一個信封“這是給你的”，我問“這是什么”，“咱們科是有些小金庫的，新人一般剛來沒有，3個月后才有。這是你的，別問那么多，給你就拿著。好好工作吧”。我接下了，但是腦子還有些亂，等只剩我一個人后，在更衣櫥打開了信封。有零有整，一共83元。雖然現(xiàn)在看起來不算錢，但是當年我的工資還只有580元，每月加夜班費才630元。這83元已經(jīng)是我收入的13%了。當天的夜班我就一直在想“這錢拿合適嗎，到底是什么錢。”我想找個人問問，又不知道找誰合適，對于從小到大按部就班上學上班的我來說，一直像生活在象牙塔中。只知道上班換工資，不知道工資以外還可以有收入。想了一晚上，覺得最合適的人是桑帥，我們一起進醫(yī)院，如果這月有我的，也應該有他的。這事問問他應該可以。

　　天亮了，這天是桑帥的夜班，他上午不用來上班。如果林老師要給他，估計也是夜班交接時候。我決定在他下夜班時候早點來，趁大家還沒來的時候問問他。

　　第二天一早，我多買了份早餐，提前了半小時去藥房。果然桑帥還沒吃早餐，看我給他帶了早飯很開心，也沒覺得異常。作為同班同學，剛工作的幾個月有什么事我倆都是常商量的。所以我也就直接問他了“昨天林老師有沒有給你些東西”“有啊”

　　“這算什么呢？”“科室小金庫啊，哪個科沒點兒啊”

　　“那咱們藥房從哪來的小金庫啊，總不能扣了咱們獎金又發(fā)給咱們吧～”“你真是在學校里學傻了，藥房來錢的地方多了，就說那些藥箱子，都是又厚又結實的，醫(yī)院不管這些，都是咱們科自己賣，這就是一筆不小的錢，但是我估計大頭還是外來的”

　　“外來的，來自哪兒？別賣關子，和我說說啊～”“就一頓早點，想知道這么多？”

　　“這個科里就咱們是親同學，有什么事不得互相照應一下啊，我不知道，你給我講講唄，中午再管你一頓飯，好吧！？”

　　“不行，這月有新電影上映了，用你這月小金庫請我看場電影，我就告訴你”“成交”

　　“你知道有個行業(yè)叫醫(yī)藥代表嗎？我估計林老師給咱們的大頭就是統(tǒng)方費”

　　“咱們雖說是個公立醫(yī)院，但算是公立里最差的，就這點門診量還有人統(tǒng)方？”“螞蚱也是肉啊，只要有生意就有統(tǒng)方。你以為前兩天的冰糕怎么來的，我估計是醫(yī)藥代表給買的”

　　哦，一下子都明白了，怪不得那天下班時候林老師留下李燕，兩人在電腦前低聲做著什么。因為現(xiàn)在醫(yī)院都改成電腦管理了，林老師電腦不熟，每次需要做什么都是找我們幾個年輕的幫忙，所以林老師需要李燕幫忙操作，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畢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所以林老師故意避開我們。

　　雖然上學時候聽說過醫(yī)藥代表，有師哥師姐在BJ干這個工作，但從來沒想過我們這個小破的醫(yī)院也有這個行業(yè)。更沒想到就在這樣一個炎熱的夏天，醫(yī)藥代表以這樣的方式進入我的生活，從此和我的生活糾纏了二十年。

　　俗話說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正好這二十年也是這個行業(yè)高樓起的二十年。這個行業(yè)有功有過，口碑有貶有褒，我不想論述。只想作為普通一員，基層一員，記錄一下我的起起落落，在這里把我的故事講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