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事畢,大軍班師前,鳳行祉下令,所有降兵就地處決,一個不留。埓原瞬時悲聲漫天,嗚咽盤旋,軍中的氣氛也隨之變得沉凝肅殺。葳蕤原野變作人間煉獄,血流成河,百里盡赤。
靳無射趕到主帥營帳,卻被值守親衛(wèi)攔于帳外,道:“鳳帥交待,屠俘是軍令,求情免談?!?p> 靳無射一時茫然失措,怔立原地,竟不知何去何從。
雖有侵國之仇,但兵戈已息,多半兵將都不贊同如此大肆屠戮,徒添仇怨,然軍令如山,行刑手從初時的惻隱到后來的麻木,力所能及處也不過是下手盡量利落,一刀斃命,讓受屠之人死得痛快些。饒是匡萁、費毺泰等年逾不惑,久經(jīng)沙場,看慣生死的宿將對此情狀亦不忍卒看,避于帳內。
尸體山積,縱火以焚,歷五晝夜方熄,烈焰無情,血肉成灰,史稱“埓原之屠”。
誅完降兵,軍中后續(xù)事宜也理妥,鳳行祉遂下令拔營回朝。來時一路急行軍只用了半月余,歸時卻花了一月整,抵達昔扶城時已過霜降,境熹帝率百官迎于霽曄門。
翌日早朝,御史大夫施索寅率先啟奏:“鳳相掛帥,受命于危,以文臣之身肩挑邊事危情,以握筆之手力挽強弓勁弩,退敵保疆,此為功也,然,功不抵過,鳳相不經(jīng)請示,未得君令,妄自擅處戰(zhàn)俘,濫屠生靈,殺人如蓺,此為過也。”
“外敵雖可憎,俘虜亦是人,兵甲已去,既淪為魚肉,則可驅筑城墻,或縱其歸國以睦鄰,我方又豈可為刀俎?今一士一卒斬盡殺絕,伏尸盈野,有損君主之仁名,有失大國之風范。其行暴戾,令人發(fā)指!復觀往昔于朝中處事,手段亦多狠辣,刑求葛侍講在先,逼死符太傅于后,可見其性本嗜殺。《商君書·賞刑》亦有云‘有功于前,有敗于后,不為損刑’。吾皇英明,獎功罰過,當無偏倚,恭請圣上從嚴處置,以治曲直,以安天下?!笔┧饕f完,撩袍下跪。
“臣附議。”太尉蘇筵禮亦隨之下跪。
“臣附議?!倍Y部尚書薛刔亦隨之下跪。
“臣附議?!蔽臏Y閣大學士古溯忞亦隨之下跪。
“臣附議?!崩舨可袝五洗鲆嚯S之下跪。
……
不過片刻,堂上幾乎跪滿文武大臣,一致請求圣裁,而被眾臣嚴詞口誅那個人卻沉默站在那里,不辯不爭,不急不惱,與此刻風起云涌的朝堂格格不入。
章龍紹望向挺立如松的那個人,問道:“鳳卿,可有話說?”
鳳行祉抬眸望向御座上的君王,開口道:“臣無話可說?!?p> 章龍紹頓了頓,道:“諸卿請平身,鳳卿屠戮戰(zhàn)俘之舉雖失當,然祛敵衛(wèi)國功不可沒,酌情罰俸一年,閉門思過三日,望鳳卿反躬自省?!?p> 眾臣猶覺處罰過輕,兵部尚書余渂隨即出列道:“皇上……”
章龍紹出聲打斷:“此事已決,不必再議。”
眾臣皆嘆,朝堂一時靜默。
章龍紹續(xù)道:“至于戰(zhàn)后重建,城壘修葺,防御工事加固,均不可疏漏,余渂、孔風乶,你們仔細參詳,明日上份奏疏?!?p> 兵部尚書余渂和工部尚書孔風乶同聲應道:“是?!?p> 鳳行祉忽而道:“皇上?!?p> 眾臣聞聲齊齊望向今日朝堂上惜字如金那個人,只聽他道:“象戶軍在戰(zhàn)起時勢如破竹,固有出于不意,攻于不備之故,然苫礫城作為東方防線,地勢平坦,無險可守,亦失地利。苫礫城往前三百里的粦嶂地形陡峭,易守難攻,象戶國與我國相爭不下,自長徵元年至今仍是無主之地。此戰(zhàn)既定,勝敗既分,粦嶂的歸屬亦應隨之落定,臣已留兵駐守,請皇上著人于此地設立關隘,則憑此天險,可為東方屏障,萬夫莫開。”
呂義塘忍不住接口道:“粦嶂之歸屬歷年來始終懸而未決,若貿然將其納入我國版圖,臣恐會授人以柄,來日象戶國喘息過來,必不甘心失此戰(zhàn)略要地,屆時再度率兵來攻,此舉豈不是自埋隱患,徒惹兵禍?”
章龍紹道:“《孫子兵法·九變篇》有云‘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我國雖不好戰(zhàn),卻也并不怯戰(zhàn)。況得此屏障,更當無懼。準鳳卿所請,孔風乶,你讓房艖及宇文參琳二人速往實地勘察,盡快呈上關隘設計圖樣?!?p> “是?!惫げ可袝罪L乶垂首應道。
菡獻宮,漱平長公主章瑄洱眼看差不多該散朝了,便讓掌事宮女姳驪趕去墘元門守著。
她則待在自己宮里的小廚房,監(jiān)督廚子把午膳做好。
“小菠子,餃餌皮再搟薄些,我要能透光!”
“小枇子,羊肉還不夠碎,繼續(xù)剁!”
“老全,這道繪疊魚做得好,回頭有賞!”
“紅紅,燈影蛋過老了,重做!”
“藍藍,照漣云露太甜了,重做!”
菡獻宮小廚房里鍋碗瓢勺叮當作響,酸甜苦辣咸五味馨香,自小到大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女竟也幫襯著擇菜,一身錦繡裙裳覆滿油煙卻是渾不在意。
姳驪出去不久便回轉,章瑄洱見她一人獨歸,問道:“鳳哥哥呢?”
姳驪回道:“鳳大人遭御史大人當堂彈劾屠戮戰(zhàn)俘之事,皇上罰俸一年,責令閉門思過三日。散朝后,鳳大人便直接回府了,奴婢沒能迎到他?!?p> 章瑄洱聞言,二話不說,提裙往外跑去。
待跑到宮門口,卻被門外突然多出的兩名把守侍衛(wèi)抬手攔下:“皇上有令,長公主不得外出!”
“讓開!”章瑄洱清叱一聲,抬腿便往侍衛(wèi)身上踢去。侍衛(wèi)吃痛忍下,仍自攔在門口不動。
姳驪見狀,連忙上前勸道:“長公主,皇上既然派他們前來,圣意已昭然,他們不過是奉命行事,長公主又何必為難?皇上若要禁止長公主出宮,就算長公主能強行走出這菡獻宮,也走不出墘元門?!?p> 章瑄洱聽罷,怒氣沖沖往回跑,將小廚房里精心準備了半日的佳肴悉數(shù)掃落,滿屋廚子及幫工惶然跪伏一地,碎瓷聲源源不絕。年長章瑄洱三歲的姳驪站在門口處,也不相勸,靜靜看著她盡意發(fā)泄。
暚籆巷,旐烈侯府。
靳無射自昨日回府便被祖父罰跪于靳氏列祖牌位前,已近一晝夜,水米未進,任是頭暈眼花,他仍然強撐著維持端正跪姿。
身后的大門被人開而復閉,紫檀木手杖擊于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靳無射知是祖父來了。他靜候半響,未等到身后之人開口,突然背上一痛,猝不及防之下,他忍不住痛吟出聲,隨即緊咬牙關,默然受下背后接二連三的鞭笞。
不過片刻功夫,靳無射額上已被逼出一層薄汗,他緊握雙拳,無聲承受著祖父洶涌的怒火。
背后的衣衫開始滲出道道血痕,靳無射努力地維持著跪姿筆挺,恍惚間似乎聽到身后那把蒼老的聲音沉肅詰問:“我曾屢次告誡過你什么?”
“此生不得上戰(zhàn)場。”靳無射開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沙啞異常。
聽到面前之人答得并不含糊,分明是記著自己說過的話,再看那道倔強的身影,靳矍心中來氣,手上不由再用力幾分,揮鞭狠狠打去。
靳無射被這一鞭打得身子一偏,復又跪直。
“那你又是如何做的?”
汗水已經(jīng)濕透衣裳,靳無射沉默以對,身后之人卻步步緊逼,非要問出個結果:“你是如何做的?”
靳無射抬眼,汗珠乘機滑入眼眶,火辣刺痛,他望著高臺上供奉的數(shù)座牌位,啞聲道:“祖父,我是將門之后。”
靳無射的母親靳殷氏一直立于門外,安靜地聽著里面鞭鞭到肉的聲響,垂于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指甲刺破掌心亦毫無所覺,隨侍婢女穗菏忍不住出言勸道:“夫人,不如先回房吧。”
靳殷氏面色蒼白,搖了搖頭,低聲道:“不,我要在這里陪他挨著?!?p> 屋內靳矍下手未曾稍停,問道:“你是否知錯?”
靳無射聲音嘶啞,極力咬字清晰道:“祖父,我是將門之后。”
靳矍卻恍若未聞,鞭落如雨,復問道:“你是否知錯?”
“祖父,我是……將門……之后……”
跪在地上的人說完這句,再無力支撐,傾身倒下。
靳矍揮鞭的手一頓,繼而扔掉皮鞭及手杖,艱難地彎腰跪地,把那暈厥過去的人抱進懷里。得知他留書從軍而去的驚恐震怒,半年里夜夜兇夢的憂心如焚,整日東望戰(zhàn)場的思念熬煎,見著他平安歸來的欣喜若狂,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種種,終于在將幺孫抱入懷這刻得到慰藉。戎馬半生、殺伐果決的老人在空無旁人的靜室中微微顫抖地閉上雙眼,留下一行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