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熹八年，十月初十，一年一度秋獵之期。
寅時，天色未明，皇宮內(nèi)宮女、太監(jiān)已往來奔走，忙碌不迭。
卯時，諸事就緒，皇帝出行，儀仗煊赫，一路蜿蜒向韜牫圍場。
午時，駐蹕圍場，總管太監(jiān)韓引宣讀圣旨：“時序遞嬗，境靖歲熹，承天澤厚，風(fēng)調(diào)雨順。今因循祖例，于秋狝之節(jié)，率宗室子弟、文武臣工以羿策逸，強(qiáng)健四體。望爾等各展射技，競相逐獵，凡所得豐者，均有獎賞?！?p> 眾人跪地，山呼萬歲。
章龍紹接過祭酒，完成祭天儀式，蒼鷹脫籠，騰空而起，他引箭射去，正中左翅，蒼鷹負(fù)傷墜地，眾臣喝彩。
皇帝開首弓，秋獵乃始。眾武將、宗室子弟早已按捺不住，更有年輕好動者當(dāng)先策馬而去，不甘落后者亦拍馬四散，留下帝相二人及一眾老臣搖頭嘆笑。
步國公府嫡長孫步鶴昶張弓如滿月，驀然松手，箭去如飛，本是十拿九穩(wěn)，未料斜里突出一箭，兩箭幾乎同時插入樹下白兔頸部，竟是他的箭以毫厘之差稍遜一籌。
他抬目望去，但見林木扶疏間一襲紅衣如火，揚(yáng)鞭策馬離去，風(fēng)馳電掣，瞬即消失于視野。
有內(nèi)侍捧著獵物疾趨而近，恭敬道：“步少爺，此兔乃長公主先命中，按規(guī)則應(yīng)屬長公主所得?！?p> 步鶴昶微微點(diǎn)頭，并無異議。
章瑄洱策馬而過，驚動林中一只麋鹿，麋鹿張皇逃跑。章瑄洱撥轉(zhuǎn)馬頭，一路逐鹿，覓得時機(jī)，未減馬速而松韁繩，騰出雙手張弓放箭，正中鹿腹，鹿鳴而倒，隨即有內(nèi)侍上前撿拾獵物。
章瑄洱未曾稍停，一掠而過，又有一只斑鳩被驚飛，在其將將出林之際，她將其一箭穿身，斑鳩落回地面。
章瑄洱復(fù)馳去，在一方低凹處見一野豬正以頭拱樹，她一箭中其耳，野豬吃痛，怒而來攻，侍衛(wèi)大驚，慌忙拉開陣形拱衛(wèi)，章瑄洱卻殊無懼色，反手執(zhí)弓，三箭齊發(fā)，一中其目，一中其腹，一中其腿，野豬陡受重創(chuàng)，卻未致命，越加狠力狂奔，兇性大發(fā)。
章瑄洱再開弓，復(fù)補(bǔ)一箭穿其腦，堪堪在野豬沖到馬前半步處將其斃命，隨從不禁高聲喝彩，章瑄洱面無多大傲色，只彎唇一笑，又繼續(xù)尋找下一個獵物。
輾轉(zhuǎn)大片山林，見一只灰狐蜷縮于一叢低矮植物間，章瑄洱引箭射去，突有藍(lán)衫人竄出，弓身徒手向灰狐探去。那人全神貫注，竟絲毫無覺自身已暴于鋒矢下，千鈞一發(fā)之際，章瑄洱眼疾手快，應(yīng)機(jī)立斷，復(fù)射一箭追擊前箭，其箭術(shù)精純，正中前箭箭尾，兩箭相擊而墜，灰狐驚起，倏忽不見。
章瑄洱立馬以長弓指向那藍(lán)衫人，下巴一抬，揚(yáng)聲道：“大家都在滿林狩獵，箭矢橫飛，你如此胡亂跑出來，可知會送命？”
靳無射仰首望去，只見馬上少女一襲箭袖紅衣，灼目如天邊烈焰，他赧然一笑：“是在下莽撞，驚擾小姐打獵，多得小姐箭術(shù)高超，才免卻在下血傷。小姐弓馬了得，當(dāng)真是巾幗不讓須眉!”
章瑄洱圍獵正酣，被此人無端中斷，本是心有不快，聽得話中稱贊，才微微展顏，傲然道：“我的馬術(shù)與箭術(shù)都是鳳哥哥教的，自是出類拔萃?！?p> 靳無射未及多想，又道：“小姐善于射騎，且氣魄不輸男兒，莫非是岑侙大將軍家的岑三小姐？”
貼身隨侍的掌事宮女姳驪見其敦厚老實(shí)，忍不住善意提醒：“這是漱平長公主殿下?！?p> 靳無射聞言一驚，慌忙下跪行禮：“臣……”
章瑄洱執(zhí)弓的手一揮，不耐煩道：“在宮外不必講這些虛禮?！?p> 她又道：“你看中這只狐貍，不會用箭射么，徒手如何抓得??？”
靳無射之所以棄箭用手是因?yàn)椴辉競斑@只灰狐，他俊臉一紅，卻是羞于道明緣由。
章瑄洱見他面紅不語，以為他箭術(shù)疏淺，難以啟齒，又望得他箭囊滿滿，開獵至今竟一無所獲，便道：“我允你隨我一道，我打的獵物分你一半?！?p> 未待靳無射回話，那襲紅衣已獵獵絕塵，他愣了愣，只好上馬跟隨。
致日暮時分，章瑄洱果然勻出一半獵物分與靳無射，自攜另一半所得策馬而去。
內(nèi)侍清點(diǎn)各人收獲，終由步國公嫡長孫步鶴昶，魁煒大將軍岑侙幼子岑吉伣，兵部左侍郎魯閶分奪前三，皇帝賞賜有差。
翌日，靳無射出獵時，見一只山雞于林間，右爪為藤蔓所繞，正強(qiáng)自撲騰，卻掙扎不脫，他抽出一支箭，拉弓射去，利箭射斷藤條，山雞脫困而去。
靳無射撿回那支箭，馳過一片林木竟又與那紅衣艷艷的少女不期而遇。章瑄洱掃一眼他的箭囊，揚(yáng)聲道：“你今日又不曾打著獵物么？”
靳無射清雋的臉孔騰地一紅，愧然道：“回長公主殿下，其實(shí)臣是不……”
章瑄洱沒甚耐心聽他說完，便對他招手道：“你來?！?p> 靳無射聽令打馬走近，但見她從下仆手里接過一只灰狐，揚(yáng)手朝他扔來，靳無射連忙接住，正是昨日逃脫那只灰狐，左前腿扎著白帕。
“昨日見你欲徒手去抓這只狐貍，想來定是喜歡得緊，今日恰巧又撞上，便獵來送你?！?p> 靳無射趕緊下馬跪謝。
章瑄洱擺擺手：“起來吧，我看你半日仍無獲一禽半獸，今日便依然與我一隊(duì)吧。”
靳無射順從跟在她馬后，一路看她獵兔射鳥，追獾逐鹿。自始至終，他未開一弓。
酉時，集中清點(diǎn)，章龍紹見各人收獲不等，又見靳無射一無所得，不禁笑問：“無射沒有打到獵物么？”
靳無射面色微紅，正欲回話，一把清脆的音聲突然搶先道：“他箭術(shù)不佳，我與他一隊(duì)，我的獵物算他一半?！?p> 鳳行祉聽聞此言，不由含笑接道：“哦？我只知道無射在軍中較藝時以百步之遙十發(fā)十中靶心而拔得頭籌，在兩軍對壘時以箭無虛發(fā)被敵方稱為‘神射前鋒’，卻不知道他在國中圍場竟是‘箭術(shù)不佳’？”
章瑄洱轉(zhuǎn)望靳無射，明媚的眉目間倒未見慍怒，只脆聲追問：“你既是箭術(shù)超群，為甚不射獵？”
靳無射愈發(fā)面紅過耳，吶吶回道：“長公主恕罪，臣不獵是因……臣只是覺得……臣……”
鳳行祉見靳無射神情緊張，語意澀滯，便接口解圍：“無射良善，想來是心懷憐憫，不忍傷及這些動物?！?p> 章瑄洱并無意糾纏于此，聽罷點(diǎn)點(diǎn)頭，又轉(zhuǎn)而問：“鳳哥哥與皇兄為何都不上場射獵？”
章龍紹語調(diào)徐緩，不咸不淡接口道：“你鳳哥哥懶怠，朕孤家寡人去與你們這些小輩爭什么？”
鳳行祉聞言，望向章龍紹：“皇上若想玩，臣愿奉陪?！?p> “好!”章龍紹眸光熠熠，音調(diào)雀躍道，“朕先前偶得一只狶焜獸，明日便以此獸為獵，且看獸入誰手？”他又轉(zhuǎn)望場中眾人，“你們也可參與圍獵，得狶焜獸者，重賞!”
眾人稱善，及至散去，年輕一代三五成群，都在興致勃勃談?wù)撝C獸之事。
“這可是在皇上面前一展身手的大好時機(jī)!”
“明日可期啊，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迼玗，今日我讓了你一只獼猴，明日我可不會再讓你!”
“我何須你相讓，各憑本事便是!”
兵部尚書余渂眼望著那些摩拳擦掌的公子哥兒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但笑不語。
少年郎只管熱血沸騰，哪里知道鳳相那把五石強(qiáng)弓乃先帝所賜，自長徵二十九年參與秋獵以來，年年奪魁，鋒芒無人可掠，只是近些年不大上場了。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太常寺卿包偕侁走上前與余渂并肩而站，同望著余暉中后生們的背影，慨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