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一，山中清寂，年味不近。
女尼采藥歸來，見正殿中地藏王菩薩銅像前有一人佇立，既不進香，亦不朝拜。
她放下背篼，行入殿內(nèi)，朝那背影合十一禮：“貧尼是此庵中主事，施主既不上香，不知所為何來？”
鳳行祉轉(zhuǎn)過身，微笑道：“我見你門戶不閉，因而不請自入，唐突之處，還望海涵?！?p> 女尼未料到是鳳行祉：“原來是施主。地藏王菩薩普度天下眾生，敝庵雖陋，愿納四方香客，自不閉戶?！?p> “你不在屋中，也不閉戶，竟不怕財物失竊？”
“出家人無眼耳鼻舌身意，一切錢財更是外物，若他人急用，便由之取去亦何妨？”
鳳行祉聽罷，不由一笑。
女尼又問：“施主的傷既已痊愈，所為何來？”
鳳行祉不答此話，忽而問：“你先前順手搭救那只兔子呢？”
“它已復(fù)原，貧尼放歸山林了?！?p> 鳳行祉默然半響，緩緩道：“我近來深為一事所惑，因此特來請你指點迷津?！?p> “施主請講？”
“入世為人，難免俗念纏身，我發(fā)覺自己已為一人動情，不知該抑之揚之？請你為我指點一二?！?p> 女尼思索片刻，開口道：“貧尼長居山林，六根清凈，未知情為何物，空談恐有誤施主。”
鳳行祉道：“無妨，你且說說。”
“《佛說大乘無量壽莊嚴清凈平等覺經(jīng)》有云‘人在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苦樂自當(dāng)，無有代者’，可見情愛如爐，己身為木，百般熬煎。依貧尼之見，施主不當(dāng)苦求?！?p> 鳳行祉道：“我既動念，此情已入心，朝生暮長，由淺漸深，舍之如剖心?！彼D(zhuǎn)移目光，投向殿門外遠山中，續(xù)道，“人生于世，皆有所愛，或愛功名，或愛富貴，或愛醫(yī)道，或愛修佛，或愛一人，倘若不能求己所愛，試問生將何寄？”
半響，他調(diào)回目光，望向女尼，問道：“假使我愿入情爐，甘受熬煎，我能求否？”
女尼似被問住，又思索片刻，道：“貧尼佛學(xué)尚淺，于情字一竅不通，未能為施主解惑。施主或可待貧尼師傅游歷歸來，再行請教。師傅佛法高深，見識淵博，定能將施主度出迷障?！?p> “如此，我便不打擾了?！?p> 鳳行祉未再逗留，頷首告辭。
昔扶城，暚籆巷，旐烈侯府。
一名穿著藍底艾草紋馬面裙的女子站在階下，對門衛(wèi)道：“煩請通報靳將軍，漱平長公主婢女姳驪求見?！?p> 不消片刻，門衛(wèi)回轉(zhuǎn)，將其引請入內(nèi)。
姳驪緊步隨后，一路經(jīng)池別亭，穿廊過院，行至一間雅軒前，上書“荻月軒”。
門衛(wèi)讓身，做了個恭請的手勢：“我家少爺在軒內(nèi)，姑娘請!”
姳驪點頭：“有勞了?！?p> 門衛(wèi)離去，姳驪舉步入內(nèi)，行十?dāng)?shù)步，但見一精致小室，有小廝守著門口，靳無射坐在室中，一身衣著嚴正，似是特地為見客而穿。
姳驪上前行了個宮廷禮：“姳驪見過靳將軍?！?p> 靳無射慌忙立起身，猛烈動作間又扯動背傷，他身形稍滯：“姳驪姑娘不必多禮?！?p> “長公主命奴婢問將軍身子安否？”
靳無射聞言，忙道：“多謝長公主關(guān)心，臣無礙，臣無礙。”
姳驪奉上一個碧青小玉瓶，道：“先前長公主因故情緒不穩(wěn)，路遇將軍時，沖動之下對將軍撒了氣，這五日里長公主逐漸冷靜下來，自覺有愧將軍，特尋上好傷藥，命奴婢送與將軍，以表歉意?！?p> 靳無射上前一步接過藥瓶：“多謝長公主賜藥，習(xí)武之人皮肉傷損是常事，請代為轉(zhuǎn)告長公主不必太過在意?！?p> 他心下幾番猶豫，終問出口道：“姳驪姑娘，我有一惑，不知當(dāng)問不當(dāng)問？”
姳驪聞弦歌知雅意，道：“將軍可是欲問前事因何干犯長公主？此事另有原由，非將軍之錯?！?p> 靳無射聽罷，如釋重負，眼底陰郁之色盡消。
他斟酌片刻，又問道：“不知道長公主近日可好？”
“長公主一切安好。既知將軍無恙，奴婢便回宮復(fù)命了?！?p> 姳驪行禮告退，走至門口，復(fù)又返身，鄭重道：“將軍，恕奴婢僭越多言，長公主心地純善，因自小飽受寵溺，難免有幾分任性胡為，莽撞之處，請將軍多多包涵?！闭f完，朝靳無射俯身一拜。
靳無射連忙伸手虛扶：“姳驪姑娘言重了，我知長公主孩童心性，行事隨意，此事自不會放在心上?！?p> 姳驪拜辭而去，靳無射立在原地，不由自主握緊手中小玉瓶。
姳驪回到菡獻宮，見紅紅與藍藍各自手拿針線坐在院中向陽處，邊曬暖陽邊絮絮閑聊，她行至近處卻聽得藍藍道：“反正我倒覺著長公主與靳將軍更般配些?！?p> 姳驪聞言，不由輕斥道：“住口!主子之事，切忌多言!”
兩個丫頭連忙站起身：“姳驪姐姐，我們錯了，下次絕不敢再犯，你且饒過我們這次吧?！?p> 姳驪道：“你們怎么得空？不用伺候長公主么？”
紅紅回道：“長公主由青青和小枇子隨侍去了太后那處?！?p> 姳驪又訓(xùn)誡二人幾句謹言慎行的話，當(dāng)下腳不停歇，轉(zhuǎn)身去往太后宮中，與菡獻宮人一道候在外頭。
章瑄洱身穿白色狐毛滾邊緞面錦袍，頭綰單螺髻，行過禮后即上前偎近太后腳邊，如幼年時撒嬌一般倒在太后膝上。
太后頗為無奈：“坐沒坐相，若為外人所見，又該遭非議皇室教養(yǎng)失當(dāng)。瑄兒，坐好?！?p> 章瑄洱一動不動，神色懨懨，叫了聲“母后”，又沒了下文。
太后嘆了口氣，語調(diào)溫和喚一聲：“瑄兒”，又摩挲女兒的衣袖半響，才緩緩接道，“有一種大鵬鳥，展翅九萬里，搏擊長空，還有一種黃鶯鳥，安于枝頭，自在歡歌，這兩種鳥雖生而有翅，卻終難比翼?！?p> 章瑄洱仰起頭，迷惑不解：“母后，我聽不明白!”
太后抬手撫過她的臉龐，滿目愛憐：“你年紀尚小，日后自然會懂?！?p> 此時，籍嬤嬤上前稟告道：“太后，茶點已備好?！?p> 太后牽起章瑄洱走至桌邊，章瑄洱只見桌上品類豐盛，芝麻餅、銀耳羹、栗子糕、杏仁酥……皆是她愛吃之物，她卻無甚食欲：“母后，我不餓。”
“來，陪母后吃些?！?p> 太后將一碟栗子糕移到章瑄洱面前：“你小時最愛吃這栗子糕，也不知飽，有一回偷著吃了許多，結(jié)果鬧積食，可把你父皇急壞了?！?p> 章瑄洱想起父皇，才終于有些許笑模樣，勉強陪著母后用過點心，直至傍晚時分才離去。
長公主去后，籍嬤嬤見太后面露憂色，便道：“長公主平日最是活潑好動，今日這般悶悶不樂，可見是傷心極了!老奴看那鳳大人也是玉質(zhì)金相，一表人才，長公主既是這般喜歡，太后何不直接下一道懿旨，將長公主指給鳳大人？”
太后否道：“行兒雖好，卻非瑄兒良配?！?p> 籍嬤嬤聽太后如此說，忙緘口不復(fù)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