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得早朝,左將軍公孫祿與前將軍何武便以常服拜會丞相府。丞相府位于未央宮東闕與長樂宮西闕之間的安道北臨,緊依武庫。丞相王嘉見二將軍私過相府,便于后花廳暖閣設宴,三人推杯換盞,相談甚歡。
前將軍何武趁酒意微醺,便蠶眉上挑,怒目圓睜道:“傅晏小兒,為司馬一職,竟與息夫躬沆瀣一氣,誣陷南單于佯病不朝,妄圖重挑兩國戰(zhàn)端。歲旦迫近,又讒言天家說:匈奴單于來上游屢次厭人,再來便不予朝見。南單于何辜之有?來與不來都招惹無辜之禍!”
王嘉撫髭呵笑道:“傅晏、息夫躬包藏禍心人神共知,然國舅丁明懷瑾握瑜,也深陷蠱中。當今天家并非不察,確有伐罪吊民之意,欲重樹武皇帝之威罷了!歲旦朝會,為迎合北、貴二宮,丁傅兩家定有封賞。省廬董賢以媚惑主,三方外戚逐鹿殿堂,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哪!”
左將軍公孫祿劍柄一錚,忿忿不平道:“丁明乃君公故交,又久經(jīng)戰(zhàn)陣,遷大司馬無可厚非,若要流于傅晏、董賢佞臣之手,我等干臣定顏面掃地,永無寧日。論彪炳戰(zhàn)功,上有前將軍何武,車騎將軍韋賞,哪里輪得傅晏、董賢之流哇!”
前將軍何武聞聽公孫祿滿口贊譽之詞,頓覺愧天怍人,猛拍幾案道:“我何武乃一粗人,御史大夫任上便與傅家三番交惡,如今自保已屬不易。中子將軍素與匈奴相善,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今惟左將軍馬首是瞻,小廝只應牽馬墜蹬罷了!”
王嘉一聽便云淡風輕地笑道:“君公為人,嫉惡比周,鯁固清明,昔日領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今日何以謙卑至此呀?”見丞相夸表,何武不由面紅耳赤,郝顏汗下。酒過三巡,有司直來報,中壘校尉劉歆著單騎以至門外。王嘉忙吩咐司直引劉歆到二庭暫候,二將軍聞聽皆起身告辭,王嘉便引二人于后門出府。
待王嘉折回二庭,見劉歆正酣暢飲茶,便拱手寒暄道:“不知皇叔駕到,有失遠迎!”劉歆忙起身回禮道:“丞相過歉,令子駿汗顏呢!”兩人落坐后,見奴婢從后堂趨來續(xù)茶,便有心打趣道:“適才見府門拴馬樁上系兩匹軍馬,我巡檢到此,不為別的,就想討杯水喝,不想叼擾了丞相公務。”
王嘉思忖兩將軍從后門再趕赴前門騎馬,便慎笑道:“適才有客人閑聊飲酒,聽聞大人來訪,憂妨礙公務,從后門辭行罷了。子駿戎裝蒞臨寒府,這哪里是粗茶淡水的事,不妨直說!”
“諸事繁冗,長話短說。”劉歆鎖眉留愁道:“南單于大朝會拒覲長安,則如息夫躬所言,戰(zhàn)事恐一觸即發(fā);然單于來朝,天家又以厭人為由推諉不允,恐兩國嫌隙日重又生事端,君公以為如何是好!”
王嘉只顧飲茶笑而不答。劉歆呷了口熱茶又道:“大司馬一職事關(guān)國運,須遴選秉正忠勇之士。昔有帝師師丹,后有新都侯王莽,再后傅喜,皆為國家賢良股肱臣子。然傅晏、息夫躬之流,因司馬一職不惜發(fā)國運之戰(zhàn),可悲可嘆呀!天家又著一毛頭孩童署理軍務,可笑可悲之極。君公為人公忠耿直,屢屢直諫有悖圣意,日積月累必受其傷。今有大賢困居新野,有孔夫子囚于太學,丞相宜早運籌帷幄,招賢納士羅至朝堂,兩權(quán)相害取其輕,則丞相高枕無虞了!”
王嘉聽罷甩袖而起,在閣間蹀躞來去,末了思忖道:“如今天家忌我多時,身死有益于國,不敢自惜,與奸佞廷斗,枉顧生死。巨君下野已逾三載,以清明賢德?lián)P名于世;前丞相孔光,乃圣人孔子十四世孫,太師孔霸之子,只因性格剛直,貶黜太學之中。朝廷若得此二人,則可重拾文景之治,乃天下一幸事!”劉歆點頭稱是。
元壽元年歲旦那日,金輪剛剛露出一絲胭脂色,一年一度的大朝會便悄然開啟。在噼啪作響的爆竹聲中,京城長安陽和啟蟄,終于迎來了普天同慶的新一天。自安門大道至未央北闕,閶閭御道、閬苑瓊樓,七彩宮燈徹夜通明,南北禁軍頻頻調(diào)動,各色的旌旗也在寒風的侵襲中獵獵招展……
而于擎天蒼松翠柏之間,遠處似有裊裊霜霧氤氳著北天之宮闕。御道兩側(cè),帷幄林立。大漢秩俸六百石以上官員,文東武西,正依品階奉賀禮徐徐趨行。
未央宮金鑾正殿巍峨壯觀,東西泛五十余丈,高入云端。殿前左為斜坡御道,好乘輿而上,右為九十九級漢白玉臺階。金殿以木蘭為椽橑,文杏為梁柱,飛檐之上召才仙人駕霧騰云,玉石欄桿在霜霧中如墜仙境,回廊柱礎上精雕有栩栩如生的猛龍。禁軍若石雕般持戟佇立,威氣咄咄逼人。
吉時已到,鐘鼓禮樂聲驟起,一行行漢家宮婢個個頭挽高髻,上著束袖交領短襖,下穿明黃絲束胸襦裙,一個個手執(zhí)宮燈、法樂法杖及九華羽扇,簇擁著一頂十六抬輿駕自北緩緩而來。
廊廡周遭翠幕遮,禁林深處絕喧嘩。輿駕沿紫房廊廡凜凜而至,在一人多高的六鼎銅鑄香爐前緩緩落下,便有兩內(nèi)侍跪奉皇帝下駕臨朝。今日劉欣頭戴十二旒冕冠,著章紋赭黃上衣冕服,朱色章紋下裳,撫玉帶欲拾檻而過,便有太常卿杜業(yè)殿前高呼:“吉時到,陛下臨朝!”鐘磬之聲驟起。大鴻臚禮官忙傳言:“趨——”文武百官趕忙低頭環(huán)手,碎步疾走。
兩千石及以上文武上玉階入殿內(nèi)分班排列,兩千石以下官員在殿外幄帳旁躬身而立,威嚴肅穆,秩序一派井然。大殿上金鋪玉戶,華榱壁珰,雕楹玉碣,重軒鏤檻,青瑣丹墀。太常卿杜業(yè)于丹墀之上高聲宣唱:“鳴鞭——”于是乎,整個未央宮爆竹噼啪、鼓樂齊鳴,大朝儀正式開啟。
太常卿杜業(yè)又于殿前高聲宣呼:“拜——”大鴻臚傳拜,殿里殿外各色人等俱面北稽首于地。杜業(yè)又唱:“嵩呼——”群臣邊稽首邊齊聲宣呼:“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震四野,音傳九霄。
禮畢,由中常侍呂簡宣讀表文。宣讀完畢,便由殿內(nèi)百官依品秩向皇帝呈敬賀禮,殿外亦依品秩向禮官納貢。隨之,有尚書令持兩策牒宣讀詔令:“元壽元年歲旦,制策曰:孔鄉(xiāng)侯傅晏為大司馬、衛(wèi)將軍,陽安侯丁明為大司馬、驃騎將軍?;实墼唬荷w有非常之功,須得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去歲有南匈奴不朝,今又不予,制曰:一不朝則貶其爵,二不朝則削其地,著六師移之。布告天下,咸聞皆知?!?p> 傅晏及丁明聽罷,忙出班揖禮接詔。隨后,笳絲之聲驟起,殿內(nèi)殿外,短蕭饒歌、伴和舞姬明桔色衣裳翩翩起舞,渺若驚鴻,宛若游龍,纖巧如飛,俯首擬醉……一首軍歌《遠如期》,便響徹整個未央宮城:
遠如期,益如壽,處天左側(cè),大樂,萬歲與天無極。雅樂陳,佳哉紛,單于反歸,動如驚心。虞心大佳,萬人還來,謁者引,鄉(xiāng)殿陳,累也未嘗聞之。增壽萬年亦城哉。……
禮樂畢,太常卿杜業(yè)又于殿前高呼:“傳宴起——”話音甫落,一行行膳房宮婢于四門托盤而出,若驚虹亦若游龍,于案前趨步游走。待簋觚皆備,文武諸官早饑腸轆轆,不及禮數(shù),酣然開吃。
時逢晌午,天空驟暗,狂風大作,眾臣及宮婢內(nèi)侍頓時驚呼連連,亂作一團。仰視天宇,日頭竟被天狗漸漸吞食,尚留一金色彎鉤,于營室星十度處,和漢惠帝七年同一月日。天愈來愈黑,如同夜闌。太常及大鴻臚忙申飭肅靜,黃門令急忙著宮人掌燈。殿內(nèi)百官如臥深窖,人人悸亂,個個驚恐。
昏昏噩噩中,建平侯杜業(yè)回身稟奏道:“太常臣業(yè)有奏!”此時宮燈漸次燃起,劉欣驚悸中見是杜業(yè),忙招呼道:“杜卿快講!”杜業(yè)持笏奏道:“日食,明陽為陰所臨。占象甚明,臣敢不直言其事!日月告兇,不用其行,四國無敵,不用其良。上天示警,天怒人怨。昔日文皇帝登基甫定,十一月晦逢日食,文帝將罪歸究于自身,發(fā)布漢史首起罪己詔。先帝躬身反省,伏惟陛下于明光宮登壇述罪!”
太常卿當堂索要罪己詔,劉欣聞聽怛然失色,遂厲聲呵斥道:“天狗食日,竟罪朕一人。自朕登阼始,如是罄竹難書、惡積禍盈、理至燋爛之人么?”劉欣頓感頭痛欲裂,意識恍惚,只覺軀殼遇冷萎縮,猛然四肢痙攣,口吐白沫,“撲嗵”一聲倒臥在金墀之上,不醒人事。
滿朝恐慌。天家經(jīng)太醫(yī)針懸人中,方在噩夢中緩緩蘇醒過來,見大朝失儀,頓覺羞慚,遂有氣無力頒下金口諭旨道:“上天告兇,朕有失德,詔公卿大夫悉心陳過失;且舉賢良方正者各一人。泛萬民,舉直言,大赦天下!”太常卿杜業(yè)忙手執(zhí)尚書錄事牘,宣于殿外,話音甫落,未央宮殿里殿外頓時接耳交頸,眾說紛紜。
丞相王嘉見事不妙,忙偷隨太醫(yī)到殿廊,親口質(zhì)詢少府太醫(yī)令,方知陛下得痿痹之疾久了。因幼時受宮婢屢屢戲弄致精血受損,肌肉筋脈失養(yǎng)所致,并言明已犯多次,有難妄之虞,恐今生再無皇嗣。
王嘉也曾聞聽,傅皇后及董昭儀仍著處子之身。寵男董賢竟惑主至此,媚主如同弒君,大朝會巧逢上天告兇,為正朝綱,王嘉不得已奉牘出班,揖禮直諫道:“丞相臣嘉有奏議!”黃門令自金墀下來,接過封牘置于龍案之上。王嘉又持笏奏道:“駙馬都尉兼侍中董賢,起自官寺上林中,曾引王渠水灌流私園,詔書罷苑,陛下又親賜董賢兩千頃良田,金錢萬萬,均田之制從此墮壞。奢僭放縱,變亂陰陽,災異眾多,百姓訛言,陛下素仁智慎事,今而有此大譏。唯陛下慎己之所獨鄉(xiāng),察眾人之所共疑也!”
文武百官聞聽丞相奏議,矛頭直指天家及董賢,數(shù)百雙眼晴有如張張緊繃的弓弩,鷹隼般瞄向駙馬都尉。董賢一時神情惶恐,面色臘白,忙環(huán)抱胸口,猶如萬箭穿心之痛!
王嘉復奏道:“日月告兇,不用其行;四國無敵,不用其良。駙馬都尉加侍中董賢,無立寸功而竊居高位,與明公王莽媲比謬以千里?新都侯王莽侍疾老母,用藥先嘗,孝敬伯翁于病榻,衣不解帶,此為孝;視亡兄子王光如同已出,百般呵護,此為慈;其大義滅親,令殺奴次子王獲償命,此為義;其結(jié)交儒生,禮遇賢人,此為敬;其賑濟流民散盡家財,此為仁;其與家人粗布麻衣,厲行節(jié)儉,此為廉;其勵精圖治輔佐先帝,此為忠。舉世難覓之君子人臣,可謂鉆之彌深,仰之彌高,古之所無,今之少有,如此賢良竟閑賦新野!伏惟陛下近賢臣遠小人,天地輔之?!?p> 王嘉話音剛落,大司馬傅晏便出班跟奏道:“大司馬臣晏附議!”接踵而至者,大司馬丁明、司隸鮑宣、光祿大夫息夫躬、左將軍公孫祿、前將軍何武及中壘校尉劉歆等諸多重臣皆跟奏附議。
天家見殿內(nèi)除光祿勛、衛(wèi)尉及董氏父子一干人外,余大臣皆黑涯涯出班跟奏,心中暗驚。自打登阼始,因帝太太后名份之爭,太皇太后王氏外族被貶黜殆盡,然東朝坦然從無怨言,反待自身若謫親皇孫。如今老人以耄耋之年寡居東宮,孤苦伶仃寥度殘生……念于此,劉欣不禁羞愧難當,無地自容,遂喑啞垂淚道:“王莽忠孝仁義,隱居封國,有悖天意。今著新都侯不日還朝,賜待詔繞膝東朝!另著成都侯王商次子王邑,加官侍中,不日還朝!”
王邑及王莽同遭貶黜,今又同蒙皇恩返朝,群臣聞聽欣喜若狂,一個個忙稽首振呼皇恩浩蕩。此時日頭又被天狗吐了出來,天色漸亮,金鑾殿前頓時爆竹齊鳴,擂鼓擊磬。各色宮姬水袖翩翩輕舞來去,搔首弄姿。宮檐下個個冰凌聞之墜地而碎,有覓食群雁見狀疾展翅驚飛……
大朝儀后,劉欣坐輦回鑾宣室,侍中董賢及太常卿杜業(yè)緊隨其后。進得溫室內(nèi)閣,杜業(yè)奏請皇帝焚香沐浴著素服,面壁謄寫《罪己詔》,劉欣揮手棄之一邊,聲嘶力竭道:“朕之罪孽何其深重,遣太仆祝禱詞,太史登靈臺,朕凈身自省親書《罪己詔》?不管了,卿就代朕謄寫吧,朕去沐??!”說罷起身扯董賢一把,訕笑道:“圣卿作陪!”杜業(yè)聞聽勸誡不住,蹦跶幾下便氣咻咻退殿而去。
劉欣、董賢二人乘便輦到溫室殿瑯?gòu)衷¢g,早有尚寢領宮婢煮好了五蘊七香湯,再撒些臘梅花瓣,老遠便清香撲鼻。湯水乃上善無根水調(diào)制而成,用蘭花、蕙花等香草浸泡,以達身心清凈之目的。蘭草作為養(yǎng)命以應天之上藥,多具殺蠱毒、通神明的功效。燒水且用柴火,不用木炭,可以香身祛病,殺滅不祥。
池內(nèi)早已香氣彌漫,水霧繚繞。劉欣、董賢皆弱冠少年,便依御侍之言去衣入池,只羞得旁側(cè)一個個宮婢面色紅暈,兀自低首咬唇不語。
清香的花瓣,溫潤之霧籠,滑落冰發(fā)肌膚,不覺泛起淡淡倦意。劉欣邊撫水輕撩,邊對董賢調(diào)笑道:“皇太后好浴五蘊七香湯,皇后喜浴豆蔻湯。七香湯氣雜而香沉,不及豆蔻湯純香自然?!倍t閉目微睜,不經(jīng)意笑了,回逗道:“前日夜宿椒房,皇后香體玉沉,大家是否一夜銷魂?”
劉欣不知因何,探手輕撥,水聲潺潺,又輕輕撩上董賢脊背,夢囈道:“然也,花也不錯,便是朕誤了花期。”說完又岔開話題:“說也怪異,順了臣子們心思,日頭便被天狗吐出,是卿之失還是朕之失?”董賢一聽惶恐不安,忙抽身與劉欣搓上幾把,邊搓背邊怯嚅道:“大朝儀天狗食日,臣子們便將罪責推卸于你我,終是被逼尋了短見,方是遂了臣子們心意?!?p> 白霧濛濛,飄渺了怒氣,只留一絲淺淺的、胴色的輪廓。劉欣將全身浸入池底,溫潤香湯漬透了周身,仿佛能浴凈一切一般。“圣卿勿憂?!眲⑿篱]氣浮出了水面,拽了董賢一把,又恨恨吸了口氣道:“今觀丞相,左也王莽右也王莽,貌似大漢朝離了王莽,能天塌地陷一般。朕便先稱了臣子心意,代詔東宮,勿補實缺,也省得在地方興風作浪?!?p> 二人浴罷,在尚寢及宮婢們的簇擁下,終是換了一身素服。二人雙雙坐乘步輦,十指相扣地折回宣室,剛?cè)氲闷顤|廂,便見太仆已置妥桂酒、蕙肴等諸多祭品。劉欣便捏鼻惡心道:“太仆你幾日沒沐浴了,好臭?!碧鸵矝]好氣地回敬道:“莫尋事,臣下五日一沐,不過少了一份香湯罷了。多說無益,神祇面前,一樣不少?!?p> 壁龕兩翼掛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尊真神,正中乃全能中央太乙天帝。天家在太仆的教條下,虔誠得像個書生,焚香祈禱,三拜九叩。待誦唱過后,方盤膝趺坐蒲團之上,面壁思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