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鎮(zhèn)子名喚無定鎮(zhèn),坐落在京城西方,是往來客商的歇腳之處,平日里繁華匆忙。很難與如今斷壁殘垣,破墻屋瓦的模樣聯(lián)系到一起。
謝珩在鎮(zhèn)長的陪同下在河邊轉(zhuǎn)了一圈,雨后積水早已消盡,寒涼的河水十分清澈,天空凝結著淡淡的云煙,暮靄中山巒呈現(xiàn)一片紫色。
真是應了詩文里那句“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
這本來是秋高氣爽的好景色,只是空氣中仍是決堤那日的慘烈。
鎮(zhèn)長是個五十來歲的小老頭,瘦骨嶙峋,身上的衣服也又破又舊,打了好多處補丁。他佝僂著身子陣陣咳嗽,仿佛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一般。
看起來快有古稀。
聽著鎮(zhèn)長破碎的咳嗽聲,謝珩簡直心驚肉跳,她本來沒想要鎮(zhèn)長跟著來,可老人家說什么不肯,一定要親自給她帶路。
“無定河上次泛濫還是老朽小時候,”柴鎮(zhèn)長咳了咳,黝黑的面容上溝壑縱橫,“它平靜了這么多年,這次是上游下了大雨,河里水勢太猛,沖毀了壩,這才淹到了我們下游咳咳……”
柴鎮(zhèn)長又是一陣咳嗽,謝珩實在看不下去了,她走過去扶著老人家就打算原路返回。柴鎮(zhèn)長連忙躲開,不好意思的拱了拱手,“老朽身上污穢,別臟了大人的手?!彼植幻庥行﹪@息,“老朽這身子骨不爭氣,怕是耽誤了大人的事了。”
“您別這么說,”謝珩伸手扶住了柴鎮(zhèn)長的手臂,摻著他一步一步往回走,“情況是這個情況,晚輩大致都已經(jīng)了解了,只是如今已經(jīng)九月了,用不了多久就要上凍,河道損毀,重修堤壩都需要時間,只能等到來年春天再動土?!?p> 柴鎮(zhèn)長見謝珩與平日里巡視來的其他大人不同,也放松了些許,他試探性的問,“以大人之見,如今要怎樣才好呢?”
“我們都知道,堵不如疏,”謝珩看了眼天色,漆黑的眸子里風云翻滾,“鄭尚書曾經(jīng)與晚輩講過,想將無定河向北引入平康府,只是到底勞民傷財,如今的情形來看,這倒不失為一個萬全之策?!?p> “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將百姓安頓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堵也好,疏也罷,都要先平安過了這個年才行?!敝x珩輕嘆一聲,“實不相瞞,晚輩生于塞北,幼時見過災難過后的種種同樣難熬?!?p> 這話是真的,謝珩出生時,塞北的大片土地都被外族掠奪了去,其中就包括她出生長大的小村落。
北部蠻夷眾多,這群人不似大梁,講究禮儀興邦,他們一向粗暴直白,不服就打,各個部落之間時常發(fā)生摩擦,可能今天還在稱兄道弟,明天就刀兵相見。
土地常年被戰(zhàn)火侵襲,百姓食不果腹苦不堪言。不僅如此,這群蠻人燒殺搶掠,貪財好色,禮貌的事情一點不干。
戰(zhàn)后的土地上糧食顆粒無收,讓本就靠天吃飯的老百姓走投無路之下,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戰(zhàn)爭不僅帶來了遍地狼煙,尸橫遍野,還帶來了鋪天蓋地的絕望。
每個人的頭上都懸了把利劍,不知什么時候就要砍下來,出去會被蠻人殺死,不出去又會餓死,時間長了,饑寒交迫的百姓沒有爆發(fā),因為早已經(jīng)失去了反抗的力氣,他們變的麻木,最后消亡在流逝的時光中。
直到定遠侯將謝家軍旗插在塞北的大地上,無數(shù)北境軍灑干熱血,將當年淪落的山河一寸一寸奪回來,以血肉之軀鑄就不可撼動的界碑。
在謝珩來之前,其實柴鎮(zhèn)長就已經(jīng)選好了新的地方,只是說到底,大多數(shù)人一生的心血都在無定鎮(zhèn),雖然這里早已化為廢墟,很多人還是不愿舍棄,去另覓新的家園。
不過如今謝珩身負皇命,她的一言一行皆代表天子,由她提出百姓還是愿意聽勸的。
果不其然,鎮(zhèn)長旁敲側(cè)擊好言相勸了許久,都沒有謝珩晚間把人聚眾,守在篝火旁隨便幾句來的有力。
說到底已經(jīng)入了九月,晚間已經(jīng)開始冷了。
謝珩坐在一眾年輕人中間,手里端著一個小姑娘送她的,從廢墟里刨出來的米酒。小姑娘說是自己家釀的,放在地窖里,大水過后把屋子沖沒了,反而是那地窖用料結實,竟然沒有絲毫破損。
她一向畏冷,以往這個時候她都已經(jīng)在家里燒上炭盆了。此刻烤著火堆,喝著醇香的酒,聽身旁的年輕人們從過往里走出來,一點一滴的勾勒著未來的圖景,其實也算還好。
水可以帶來文明,也可以毀滅文明。即便是如今看來,無定鎮(zhèn)的百姓都還算得上身體康健,謝珩也沒敢放松,挨個檢查,一旦有生病的立馬上報。
因此,謝珩帶來的一行大夫可謂是累的頭暈眼花,端飯碗都在手抖。
溫昶帶著穆婉嘉,哪里需要哪里忙,這一天下來也是腳不沾地,累的不行。
溫昶送穆婉嘉回帳篷里休息,他走到了篝火旁,一扯褲管,沒什么形象的席地而坐。從京里出來時他穿的群青錦衣,此刻已經(jīng)大圈套小圈,又是泥土又是灰塵,怎一個慘字了得。
唯獨一張剛剛洗干凈的臉,在篝火映襯下,越發(fā)眉目如畫,豐神俊朗。
謝珩嘆了口氣,“看來,我已經(jīng)欠你兩套衣裳了?!?p> 溫昶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襟,無奈的牽起唇角,“回去以后謝兄請我吃飯就好。”
“這是自然,你辛苦了,”謝珩用袖子擦了擦碗邊,然后將手上的酒遞過去,“喝兩口暖暖身子,免得一會兒睡覺冷。”
溫昶指尖輕顫著接過,其實他想說自己一杯倒,可是一想到這是謝珩遞過來的,拒絕的話又有些不想說,只能暗自祈禱自己的酒量爭點氣,好歹也要讓他撐上半個時辰。
米酒清甜,并沒有特別濃烈的酒味,反而唇齒留香,滋味清新綿長。
溫昶忽然意識到謝珩方才的動作,他耳尖一紅,頰邊飛快升溫,若是沒猜錯的話,這碗是她用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