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糧與民

　　崇禎四年八月十四日晌午，務(wù)安沙灘上一處簡陋的貨場之中。

　　數(shù)百衣衫襤褸的精壯漢子排成長隊，每個肩上都扛著一個米糧袋子，等待著大明糧商過程。

　　陳家伙計一早就得了趙震吩咐，人手一只先前準(zhǔn)備好的‘糧探子’，隨即插入遞檢的糧袋。

　　那糧探子像劈作兩半的空心錐子，極易插入袋中，拔出來時便可將袋中的糧食，從里到外都帶出來。這樣即可清晰看出，袋中糧食的成色如何，有沒有摻別的東西了。

　　“粒長色白，當(dāng)年新糧一千兩百擔(dān)，作價三錢銀每擔(dān)，支付現(xiàn)銀三百兩?！标惣一镉嫵吨L音高喊道。

　　陳家的這群揮手護船若是讓他們?nèi)プ鲑I賣，阿里巴巴都能叫他們賠光了，但要叫他們查驗糧食，世界第一種地大國百姓的眼睛，那可個個都是火眼金睛。

　　羅州貧苦，三百兩白銀在這里不啻于一筆巨款，糧隊旁邊的休息區(qū)呢，一個白白胖胖的朝鮮商人，在眾人羨慕的陽光中，緩步走到了趙震面前。

　　在商契上簽過樸國昌的名字，趙震就將一個碩大的銀箱推到了這位商人面前。

　　樸國昌把橢圓形的銀幣放在手中捻揉了一下，低聲笑道：“倭銀？”

　　“怎么，在朝鮮銀子還分國家嗎？”趙震笑問道。

　　樸國昌把銀子丟回去，撫摸著自己下巴上的胡須沉聲道：“銀子就是銀子，只不過皮島明軍從來都用四分成色的銀角子，明國使臣喜用七分成色的庫銀，但這慶長丁銀在下是許久未見了?！?p>　　趙震抬頭打量起面前這個朝鮮胖子，滿身的綾羅綢緞，一手的珠光寶氣，尤其是他身體的肥度，幾乎可以金正豐相提并論。

　　肥胖，在此時的朝鮮，完全是地位的象征。而這個樸國昌無論是在這貨場，還是在整個務(wù)安府，絕對稱得上胖壓群商。

　　對于這樣有分量的客戶，趙震自然不能慢待，一邊撫摸著銀箱，一邊悠悠回道：“樸掌柜好眼力啊，這銀子正好是我一位不成器的朋友獻給朝廷的，這次碰見他，他還與我說在長崎許久未見到朝鮮的木棉布了?！?p>　　聞聽趙震此言，樸國昌頓時眼中一亮，附在桌前低聲道：“真巧，我也有一位不成器的朋友，他在羅州木棉生意做得很大。”

　　“那我下次再來務(wù)安時，一定要介紹兩位認識一下?！?p>　　既然雙方都有這樣“朋友”，那么棉布這么賺錢的生意怎能放過，兩個人的笑容無限璀璨。

　　剩下的交易非常順利，也再沒有朝鮮商人對于銀子提出異議，只有鎮(zhèn)守鐘吉大人的臉色一直不好，像是再受良心上的譴責(zé)。

　　及至夜晚，兩千石三百石的糧食全部交割完畢，趙震就將陳立三請到新船之上，順便給那些躲在艙中的日本水手送去食物。

　　雖然距離壬辰年日本侵朝已經(jīng)過了四十年，但趙震也沒有膽量讓這些日本水手到陸上，這兩天的時光他們注定都只能在船上度過。

　　走遍了新船的每個角落哦，陳立三終于沙船高聳的艉樓前停住了腳步，笑著問趙震：“你可知當(dāng)年我買那艘老沙船花了多少銀子？”

　　“小子不知?！壁w震搖頭道。

　　“崇明沈家一張口就是一千五百兩啊?！标惲⑷汛吓牡门九咀黜懀澳菚r候毛帥還在，又是打?qū)挼?，又是征旅順，這糧食是一天都不敢耽擱，我當(dāng)時二話沒說，直接就讓他們上岸取銀子?！?p>　　“東家毀家紓國，堪稱我大明商人典范?！壁w震趕緊把馬屁送上。

　　“三百兩？三百兩都不夠在登州小海的窯子吃一頓酒，你竟然給我買回一艘船來。趙先生，你真是大能??！咳，咳！”

　　陳立三這回是真的咳嗽，本來在朝鮮醫(yī)師的診治下，他的病情已有好轉(zhuǎn)，但此時情緒實在太過激動，以至牽動了身體。

　　趙震忙幫他拍了拍后背，溫言說道：“東主勿要激動，這船是我在日本從鄭家那里買的舊船，自然會便宜些。不過今日，我與那鐘鎮(zhèn)守提及購買朝鮮船只之事，他卻咬死了沒船，這次運到皮島的糧食可能也就只有一千五百石，余下的還請東主用銀子補給沈帥?！?p>　　“這可不行，五百石糧于咱們只是區(qū)區(qū)貨物，可到了皮島，那就是能讓遼東子弟活下的命啊。”陳立三聞言掙脫開了趙震的臂膀，頗為苦口婆心地說道。

　　趙震卻搖頭冷道：“東主不會真以為沈帥會將這糧食是給皮島遼民買的吧？皮島數(shù)次饑荒，從來只見東江將帥向朝廷求糧，何曾見他們帶百姓自救。如果在下沒猜錯，這換回來的糧食和銀兩，最后也不過是沈帥和黃帥爭權(quán)之時，用來籠絡(luò)手下兵將的籌碼，多幾百石，少幾百石，只要銀子夠了，他又怎么在乎?！?p>　　陳立三只和趙震說過，此次生意關(guān)系沈世魁的大事，但是卻從未將細節(jié)告知于他。

　　如今見他猜得準(zhǔn)確無誤，又向?qū)⑦@些東江兵將心思猜得明白，陳立三驚得半天沒說出話來。

　　東江軍將是何等樣人，陳立三心中當(dāng)然明白，最后忍不住長嘆一聲：“話是這么說，但是只要當(dāng)官的手里糧餉足，下面百姓的日子總能好過一些?！?p>　　把豺狼喂飽了，就能讓他們少吃幾只羊，這就是封建時代的順民邏輯?。?p>　　“東家可記得我們來時停駐的那個大島？”趙震輕聲問道。

　　陳立三點點頭道：“自然記得，當(dāng)日我還笑談要帶遼民去那島上。”

　　“這次我從朝鮮買了三千石大米，如果我們只給沈帥一千五百石，那么剩下的糧食，就足夠三百遼民在島上開墾土地，挨到來年秋收之時。”趙震眼見陳立三有些恍惚，又近一步握著他的手道：“東家，若你真的心系遼民，與其等待他人施舍，何如我們自己動手。”

　　“什么？你在朝鮮買了三千石糧食？那剩下的錢還夠沈帥要的四萬兩嗎？”陳立三急問道。

　　趙震笑道：“何止夠，就是在買三千石糧食，我們也付的起。”

　　“你這次在倭國一共賺了多少錢？”陳立三急問道。

　　“十二萬八千四百兩，這是賬冊，請東家查驗?！壁w震將懷中賬冊遞到他手中，“若是每年走上這一趟，莫說三百遼民，便是三千遼民，我們也養(yǎng)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