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遮蔽了一部分風(fēng),但也給牽馬的二人帶來了不小麻煩。其中一個給被風(fēng)卷斷的樹枝打中了軀干,剛從疼痛中恢復(fù)過來,在積雪中邁步趔趄得格外明顯。米哈伊爾從雪的松軟處瞄這兩個人,天光已經(jīng)恢復(fù),此時尚未入夜,他從高往下看得真切。
他們牽著的馬個頭矮,胸背寬,此時并沒有負(fù)重,但在雪里走得還是吃力。很明顯,這兩個人對于風(fēng)雪也毫無準(zhǔn)備,只掌著一柄孤燈,身上衣服也不厚實。米哈伊爾之前往西南走了兩個多小時,索萬小鎮(zhèn)已經(jīng)不遠了。從衣著和體態(tài)來看,這是兩個本地人,衣著和馬具都齊全,看上去不似窮苦人。
看來不用動手了。米哈伊爾松了口氣,他看到那兩匹矮而寬的馬時還以為遭遇了兩個塔族人,那種馬穩(wěn)健的步態(tài)正是這一野蠻種族的一大依仗。他們往往嗜殺又善戰(zhàn),不分軍人和平民,而且擁有法律認(rèn)可的主人身份,沒有貴族身份的羅克賽蘭人只要在自己的居住地之外被他們遇到,就會被他們當(dāng)作奴隸抓去。
米哈伊爾不打算再當(dāng)奴隸。
他抖落一身的雪站起身來。在雪里趴著的那會他的腦袋冷靜了一些,在這茫茫雪原上獨自一人尋找一個去向不明、生死未卜的馬夫,就像一塊鵝卵石丟進河里,期望砸到另一塊特定的鵝卵石。即使他有無限的耐心,但他身上御寒的衣物都是臨時拼湊,火源也是有限的。再走下去自身難保。
眼看不遠處冒出個黑影,牽馬的兩人里靠前的那個笨拙地從背后取出一把長長的劍。待看清楚是人,兩人也放松了下來。雙方都把拿著武器的手松了下來,米哈伊爾把刀自然垂下,掖到屁股后面,舉劍的人則把長劍原樣放回背后。米哈伊爾注意到那把劍是黑鐵打造成的,看起來不甚鋒利,形制和質(zhì)地都毫無新意。
“這里是索萬鎮(zhèn)嗎?”
米哈伊爾先說話。他衣著襤褸,形容雜亂,覺得還是自己先開口比較好。
“啊,這里是查德利諾家的橡樹林,離索萬鎮(zhèn)不遠。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需要你們的幫助?!?p> 米哈伊爾提出,他有一位朋友在大風(fēng)里走失了,他必須把他找回來。牽馬的人認(rèn)可了他的話,但是告訴他,現(xiàn)在他們都必須在天黑前回到屋子里才好再做打算,否則他們?nèi)齻€都會凍死在草原的夜里。
于是,三人在雪里跋涉了起來。天真冷啊,三個人都流著羅克賽蘭的血,居然也被凍得夠嗆。米哈伊爾后悔自己莽撞地把炭火熄滅,那個在這種天氣下太珍貴了。他擔(dān)心盧佳很可能已經(jīng)死了,但是眼下的情況也容不得任性。
查德利諾家是索萬鎮(zhèn)的幾個貴族家庭之一,雖然整個家族擁有超過千畝田產(chǎn),但這個家族子孫特別茂盛,所以多數(shù)姓查德利諾的還是免不了要在土地上勞作。為此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居住在和索萬隔著靜河、距離不到二十公里的自家莊園。
這個占地上百頃的莊園有三種主要的工作:為查德利諾種植小麥,為索萬鎮(zhèn)種植橡樹,為塔族人畜養(yǎng)馬匹。分別維持這個大家族的口糧、花銷和貴族身份。
牽馬的是主仆二人,查德利諾家的一個名叫加甫的侄子和他名叫里拉的仆人。說是仆人,其實他本人也和查德利諾家沾著點親戚,同時擔(dān)任雇工、保鏢和年輕人的伙伴的職責(zé)。兩個人在橡樹林里巡視時遇到了突如其來的風(fēng)雪,這會風(fēng)眼見小了,兩個人正踏上歸家的路途。
加甫很年輕,和米哈伊爾差不多年紀(jì)。眼前這個同齡人的寡言和襤褸引起了他的興趣。查德利諾家也蓄奴,因此他大概猜到米哈伊爾的身份。仆人里拉在心里下了判斷,米哈伊爾是一個竊賊,證據(jù)就是那把他一直很在意的、和他的穿著明顯不相稱的華貴的刀。
里拉認(rèn)為忠誠這種行為的高貴和忠誠的對象沒有關(guān)系,一個人既然愿意在這樣的風(fēng)雪中尋找他的同伙(某種意義上,這個詞相當(dāng)準(zhǔn)確),那么即使他是個小偷,也不能讓他一個人凍死在路上。羅克賽蘭人常有這樣一種靈活而蠻橫的道德,這有利于他們在同樣蠻橫的自然中存活下來。
米哈伊爾聲稱自己是從北邊越過山來的,他倒也沒有說謊。他的北方口音(從杜布那里學(xué)來的)佐證了這一點。加甫自小就生活在查德利諾莊園,最遠不過到過凡都,對遠方的一切都有很強的興趣。米哈伊爾編起故事來很蹩腳,只好有問則答。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生活知之甚少,勞役曾經(jīng)充滿了他的全部生活。他可以和這個少年說說挽馬,劈柴,拉纖,但他痛恨這些東西。有了,他不是之前才聽過一個故事嗎。
于是他把騎士、僧侶和奴隸的故事又講了一遍。這個故事對于當(dāng)時的羅克賽蘭人而言有一點超出普遍的生活體驗,因為信仰和祈禱在他們的生活中并沒有故事中那么重要的地位。他已經(jīng)從米倫那里學(xué)會了奴隸這個詞怎么寫,這是他第一個學(xué)會的書寫詞。
加甫對這個故事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興趣,他開始有點相信米哈伊爾是一位在路上成長的旅人了。人對于自身的思考總是從這樣兩難的境地開始的,無法做出的抉擇就像兩條平行線,同時延伸向人生遠方的可能性和內(nèi)心深處對自我的審視。但加甫做出了他的回答。
“如果主上要拿走一個人的所有,那祂真是一位苛刻的神”。他小的時候就受到過鄉(xiāng)村中教會成員的教育,對神的信仰大體而言深信不疑,用詞也是正統(tǒng)且充滿尊重。
“可是我們只有相信祂,因為萬事萬物要有一個原因,如果我們不相信最初的原因,那么世上就沒什么值得相信的東西了。生活中的所有本就由祂創(chuàng)造,那么向祂歸還也很正常?!?p> 里拉也說出了自己的見解,并且表示神明會在人真正陷入兩難時給予指示。米哈伊爾對他的聰穎感到有些吃驚,這個回答和解釋中有一種邏輯的力量,使他情愿被說服。但是米哈伊爾對這個話題本身沒有興趣,他更感興趣的是如何掌握并利用這種邏輯的說服力。
三個人已經(jīng)走進了道路和已經(jīng)開墾了的耕地的范圍。加甫向米哈伊爾抱怨,這些道路和耕地的田壟在不斷失修,他聽說碎石鋪就的道路在查德利諾莊園剛建成時可以通到莊園最邊緣的橡樹林去。家里想重修這些路已經(jīng)很久了,但是可供役使的租戶和農(nóng)奴遠不足以完成這一工程,購買材料和雇傭工匠也是件難事。若不是查德利諾家的人勤于耕作,草原真的要吞食起莊園來了。
起伏的房屋在雪的覆蓋下成了連綿的曲線,遠遠地已經(jīng)能看到查德利諾家的煙囪和房頂了。
米哈伊爾有點躊躇,他拿不準(zhǔn)主意,要不要隨主仆二人到村落里去。就在這時,莊園的村落敲起了急促的鐘,這是召集所有查德利諾家人的訊號。加甫帶著里拉急急趕過去。此時積雪已經(jīng)逐漸沉降,盡管暴雪只下了一個下午,也足以把所有天然的積雪壓得很緊實。雪太大,后落下的雪壓垮了先落下的雪,最后凝成泥土和冰雪混合的重重殼子。
想起為了尋找盧佳的事難免有求于加甫和他的家人,米哈伊爾也湊了過去。湊得近時,他看到了一位危險的人物,便下意識地想躲避。
米哈伊爾看到在青銅座鐘下面搭起的小屋的門外,查德利諾家的人平日議事和閑聊的空地上,這會已經(jīng)掃出了一片浮雪盡去的平地,上面放著一把莊園里能找到的最結(jié)實的椅子,坐著一個整張臉圓得像一張皮面的大鼓、發(fā)達的肌肉從牙床開始鼓脹起來的壯碩身影。
一個塔族人坐在平日里留給查德利諾家輩分最高的男性的位置,屁股下面是那把從家族的正門正廳找到的、價值不菲的橡木椅子。他的威嚴(yán)和脾性看起來就像他被風(fēng)吹得有些發(fā)紫的臉一樣不可觸碰。毫無疑問,這是一位老爺,即便在代表家族參加索萬鎮(zhèn)議事會議的老人面前,這個塔族人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老爺。
作為莊園里唯一的生面孔,米哈伊爾臉上做鎮(zhèn)定狀,想要找一個不被注意的地方聽一聽這位不速之客的演說,搞清楚他此行的目的。還算幸運,有樹和矮墻可以遮蔽他的身影。這個塔族人講起話來像是一尊鐘在低沉地鳴響,他講的是塔族人使用的語言,有一位隨從站在他身邊用羅克賽蘭語言復(fù)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