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爾要等一個人。羅克賽蘭人大都明白，想穿過風(fēng)雪交加的小徑就非得披一件厚實保暖的衣服不可。離開營地前，他和里拉、加甫把方方面面的細(xì)節(jié)都猜了一遍，決定不讓加甫冒險跟進(jìn)村莊。他本以為在房子里能遇到加甫的父親，但里拉對自己的主人更為了解。
“我告訴過你我們遇不上加利亞老爺?shù)?，即使沒事可做他也不愛待在家里。我會去和少爺把他找回來。”里拉把兩個趴在地上的人拖到屋后，米倫請求他把地上拖著的血跡洗掉，里拉也照做了。
“如果你順利地找到他，我希望加利亞能指控這個驢腦袋為了謀財陷害我們。”
“愿圣神詛咒他。但是你覺得塔族人會信這種鬼話嗎，就算相信，他們難道會開一場公平的審判會？”
“我不需要他們信，我是要說給查德利諾們聽。至于審判的權(quán)力，我會想辦法拿過來的?？傊疹櫤眯〖痈??！?p> “你不用擔(dān)心這個?！?p> 米哈伊爾沒有問里拉打算怎么找到加甫的父親，也沒問他們打算以什么姿態(tài)回到村子里。他覺得這個忠誠的仆人值得信任，不光是因為他的忠誠，還因為他的機(jī)敏。而且只要他們在保護(hù)加甫這件事上達(dá)成一致，里拉的力量就可以為他所用。
“注意保暖。”
說完這句話，米哈伊爾自顧自樂了起來，里拉也樂了。仆人擎著一支長棍從后院選了一個無人的角落跳出墻去，然后憑著和莊園里大多數(shù)人相識就融進(jìn)了熱鬧的人群當(dāng)中，一會兒就不見了。
“現(xiàn)在我們來說一說您的問題。米倫閣下告訴我，您是一個很貪婪的人，是這樣嗎？”
基列心情復(fù)雜地盯著這個隨意地披著一件用未經(jīng)過精制的獸皮裁成的氅，外面還裹著一層厚氈布的年輕人。他身上沒有穿戴任何飾品，也感受不到瘋狂和戾氣?，F(xiàn)在他放松地坐在圓椅上隨意地搭著沒有持刀的那只手，眼睛溫和又堅定地盯著面前的人，給人的感覺并不像一個亡命之徒，反而像個在大雪中旅行的修士。
基列知道這是一種錯覺，這個年輕人有不次于塔族年輕翼衛(wèi)的狠辣，那個在黑暗中一瞬間就被結(jié)果掉的隨從就是個證據(jù)。他阻止了米倫上來對他拳腳相加，但顯然不是因為畏懼或者尊重自己才這么做的。
“放松一點，先生，您要是喊叫的話，我就送您回老家。首先告訴我，是誰讓您編出我們進(jìn)村子是要殺人放火這樣的鬼話？”
“這是個誤會，是艾拉克抓住了您的人，他把什么都說了?！被邢氡M量推到塔族人身上，反正他們也不會在意。他真的很后悔沒把米倫解決掉。
“那就是說，您知道我們是商人，還是搶走了米倫閣下交給這座莊園的禮物。這可一點都不禮貌啊?！?p> “我是得到了艾拉克老爺?shù)拿畈胚@么做的，他知道您…您的想法。”
“哦，我不覺得是這樣。相反我覺得您不誠實。而且我覺得您也不夠有勇氣，您看，您只要大聲地喊，說不定就會有人沖進(jìn)來把您救出去呢?！?p> 基列沒有回答，他知道米哈伊爾是在試圖用激怒他的方式消耗他的意志力。他要保存一點精力和體力應(yīng)付接下來的折磨?；性诳酱蜻@件事上很有技巧，自然也就知道一些應(yīng)付痛苦的方式。
米哈伊爾從腰間取下了一件粗糙的木柄連著的裝具，那是安東拿來鞭打奴隸的、用馬鞭改成的帶刺的皮鞭。他把這個遞給了米倫。
“您很老練，不過米倫閣下和我沒有什么想從您這知道的東西，他想要的只有公平。而我則希望我們能夠從這里脫身。如果您不能給我保證的話，我只好試著一個人逃走，把您和米倫閣下留在這里了?！?p> 三個人陷入了沉默。里拉離開之前把基列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但是又能使他保持坐姿。米哈伊爾想學(xué)這門手藝，但是剛剛很顯然不是個合適的機(jī)會。米哈伊爾從屋子里找到了些酸乳酪和白面包，雖然是冷的，但他還是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看到米哈伊爾又站起來，基列緊緊盯住他，他腦子轉(zhuǎn)得太快以至于眼睛都跟著轉(zhuǎn)起來了。米哈伊爾甚至沒看他一眼，徑直穿過大廳去弄茶喝了，他把茶壺架在炭火上，把香料平撒在壺底炙了一下，等到芳香的氣息散出來再用豎勺把冷水澆上去。隨后靜靜等待水聒噪地沸騰。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像在自己的家里度過一個悠閑的下午。
基列越發(fā)緊張了。他本該覺得冷，但是頭腦被求生欲和張皇填滿了?；鹛克槁鋾r的窸窣聲、茶壺和杯勺碰撞發(fā)出的金屬聲、米哈伊爾自得地叩著桌子發(fā)出的噠噠聲，都被他高度緊張的耳朵納了進(jìn)來。他感覺半個世界的聲音都灌到他的腦子里來了。
呼嘯的沸水、畢剝的爐火、咀嚼和吞咽的聲音都被基列內(nèi)心的驚恐映照，被夸張地放大了。他感覺自己置身于一個失真的地獄中。他現(xiàn)在明白這個年輕人在這里設(shè)下一個圈套，不是為了從他這里獲得什么，而是為了從拷打他當(dāng)中獲得快樂——盡管米哈伊爾除了言語中隱藏的威脅以外甚至都沒有打過他一拳。但是他已經(jīng)被焦慮折磨得夠嗆了。
米哈伊爾又開始用獵刀細(xì)細(xì)地切一塊不知道是什么動物的肉，然后用刀尖把它舉到炭火的側(cè)面去烤。燒得有點焦的氣味和不安在房間里彌漫開來。這種不安不僅來自基列還來自米倫，他不知道他的伙伴在做什么，僅在一道門之外就有幾十個人正在為了把他們抓起來斬首而在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搜索，而這個已經(jīng)反復(fù)證明自己是個危險分子的年輕人卻在慢條斯理地烹飪和進(jìn)食。
香味充滿了整個房間，米倫聞到食物的味道只感到自己的胃里在沸騰。他靠近米哈伊爾坐下，身上仍然游走著疼痛。米哈伊爾往精致的木質(zhì)杯子里斟滿一杯泛著黃色泡沫的熱茶，一股濃濃的肉桂味道揚(yáng)了起來。
“喝了這個，閣下，會讓您好受點的。本來應(yīng)該用酒來泡，但是似乎已經(jīng)被喝光了。我只好趁那個年輕仆人和您在一起的時候去院子里捧點雪進(jìn)來。”
米倫沒有拒絕，淺淺嘗了一口。一股熱流隨著茶水進(jìn)入咽喉擴(kuò)散到了全身。米哈伊爾說得沒錯，熱飲讓他整個人逐漸復(fù)蘇。隨著關(guān)節(jié)和皮膚的舒張，痛苦從毛孔里慢慢揮發(fā)掉了。
“茶，這個詞怎么寫？”
“如果是東方人賣的那種，倒是有個專門的名字。”
米倫用手蘸著炭灰在桌子上寫下一個單詞。
“但是剛剛喝的這個我還不知道?！?p> “應(yīng)該還沒有名字，晚一會兒您來起一個吧。您猜我是從哪里學(xué)會煮這個的？”
一陣沉默，米倫實在沒法在這個時候全心投入晚餐桌上的閑聊。
“杜布教我的。胡椒和豆蔻當(dāng)然是他偷來的，有時候也是我自己去偷，您不會介意吧?！?p> “別開玩笑了，米哈伊爾?！?p> “不，這很重要。閣下，出工之前不吃飽肚子可是會要人命的?，F(xiàn)在您應(yīng)該感覺好些了吧?！?p> “是的，這個很有效。”
“那就好，現(xiàn)在聽好我的話。我們得單獨行動，閣下，兩個人在一起不會比一個人更強(qiáng)，但是兩個人分開不光可以分別保全自己，還可以各自發(fā)揮自己的頭腦。不用擔(dān)心，你用不上武器的。”
米倫已經(jīng)猜到了米哈伊爾的主意會很冒險，他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年輕人一下?！八腥硕荚谡椅覀?，我們沒法出村子去?！?p> “我們不用出去。他們抓到任何人都要帶給他們的頭兒看的，這個廢物一定已經(jīng)讓他的人去找你，而其他人只是在找自己不認(rèn)識的人。這一招在平常好使，但是現(xiàn)在村子里本來就有很多陌生人，查德利諾村的人和塔族人帶來的人互相都不認(rèn)識，對吧？穿上那個家伙的衣服，把他的火把點燃，然后大搖大擺地出去，你知道村子里最大的那條路吧？”
“從村公所到廣場的那一條嗎？”
“很好。要順著人群走。你要裝成是這個蠢貨的人?！?p> 米哈伊爾指了指也在努力聽和記的基列，接著說下去。
“但是要混進(jìn)查德利諾的人里去。不然你就會被抓起來，不過也別太擔(dān)心，如果你被抓住了，我會知道的，不過是再救你一次，不過這次可能要把整個村子都點著火了。等到你和大部分人都見過一面，你就安全了。”
“還有其他人見過我，有一個駝背的家伙……”米倫想了想，只有駝背佬還在外面做無意義的搜索，動手打他的兩個人已經(jīng)先后被里拉敲翻了。想到這個，他突然有了點信心。
“如果你認(rèn)識他你就能避開他?；蛘吒纱嗾覀€機(jī)會讓他永遠(yuǎn)閉嘴，你自己選。不要害怕，重要的就是哪怕害怕也不要顯出害怕的樣子，沒有人會懷疑理直氣壯的人。”
“那么查德利諾的莊主呢？他和他的兄弟……”
“他的兄弟就是這個房間的主人，至于莊主就交給我。米倫，事情不可能萬無一失，但是你要相信自己能成，不然我們只能在這個房間里接著等。你還記得我們最早來這里是干嘛的嗎？我是說，幫查德利諾家人把搶劫的家伙都干掉的原因？”
“找個地方過冬。”
“對，您是個聰明人，但是膽子太小了?，F(xiàn)在我們點燃整片森林只是為了煮一壺茶，但是如果沒別的辦法也只好這么做。塔族人不會和我們好好相處的，這樣我們只好先下手?！?p> 這么說那個奴隸交代的都是真的？基列有一點吃驚。他們的計劃正如這個年輕人所說，簡直是想把靜河改道用來澆自己后院的花。
“不管您信不信，米倫?！泵坠翣栕约汗具酥认乱淮蟊懔喜?，用一種有點顫抖的聲音說道?！拔蚁脒@么干不光是為了我們有個地方烤火。你們在雪里苦守的時候我被風(fēng)刮到了這個村子，先遇到的是很好的人。我不想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變成奴隸。”
“這樣他們會惹上大麻煩的，米哈伊爾，并不是我的膽子太小，是你的膽子太大了?！?p> “不怕死的人才配活著。今天用賄賂打發(fā)走塔族人，只能讓他們在冬天里吃得更飽一點，明年春天更有力氣搶劫。如果他們早晚要走上這條路，不如趁我們經(jīng)過的時候踢他們一腳，幫他們點一把火。”
米哈伊爾沉默了一會，又接著說。
“等你混進(jìn)他們里面去，找一個機(jī)會去點一把火。然后想想辦法，讓盡可能多的人去救火。把動靜鬧大一點。我來之前已經(jīng)讓所有人往北邊去了，等你干完這一切，就直接從村子最北邊那個門出去，一直往北走就應(yīng)該能找到其他人。然后等著我就好了。記得告訴大家，一切都在掌控之中?！?p> “那你呢，米哈伊爾？”
“你聽到了，真正的關(guān)鍵，那個塔族人，到村子外面去劫我們的隊伍了。我得想個辦法讓他不能再回來給我們找麻煩。這場雪是母親賜給我們的，我們可以用它來煮茶，也可以用它來埋東西。如果我們不好好利用它，就會被反過來懲罰。現(xiàn)在去吧，別忘了，只要你做得夠順利，我們都能活下來。”
米倫有些遲疑，米哈伊爾讓他把剩下的茶喝掉，并且在嘴里含上一片姜。他把倒在地上的隨從的外衣扒下來，披在米倫身上，又讓他把顯眼的飾物都摘下來。他推著米倫從后院翻出去，隔著矮墻把點燃的火把交給他，看著他拐了個彎走到村子的路上。
一絲濕潤擦過他在屋子里被火爐烘得暖兮兮的皮膚，雪又開始下了。天空中的任何一道光都被打著旋的白色雪片反射得更亮了。羅克賽蘭的冬天就是新雪蓋住舊雪的循環(huán)。院子里的籬笆被凍實了，讓兩個人連著踩之后時不時就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fù)的嘎吱響，昏倒的人被順手用拴牲口的繩子綁在籬笆上。
米哈伊爾回到屋子里，基列的目光始終沒離開他。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獵刀，把手揮直用刀尖指著基列的眼睛。被刀指著的人下意識地閃躲，卻差點把椅子帶著一起向后仰倒。米哈伊爾面無表情地把刀收回來，
“先生，接下來咱們一塊兒走。我來跟你說說你要怎么做。我只說一遍，假如你沒有一模一樣地照著做，不管是因為沒有聽清楚，還是因為沒有記清楚。你知道會怎么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