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往自己身上潑臟水
“阿熙,如何,想好了么?”
少年竟知她的名字,想必是福來告訴他的。
“想好什么?”
“一起做啊?!?p> 這小福來,自己說不通她,請這少年來當(dāng)說客,還下了如此大的本,這頓涮羊肉可要了他一兩銀子。
可她桂熙豈是一兩銀子便能收買的,何況他也吃了一半多。
“這個,我跟福來再商量商量罷?!?p> 少年停住腳,抬頭用晶亮亮的眼睛望著她。
“我便是福來?!?p> 她是見過大變活人的,便是元宵晚上那賣藝?yán)项^的孫兒,從活人變成死人,又從死人變成活人。
像這等換件衣服便變了個模樣的,她頭一次見。
他不理她的尷尬,見怪不怪,轉(zhuǎn)身便走。
“乞丐嘛,是一份差事,也是一門技術(shù)。做得好了,不需早出晚歸,想何時上工便何時上工,其余時日,便如這般,清清爽爽,吃香喝辣,試問天下有幾人過得比我舒坦?”
“想不到討飯也能討出這等好日子?!?p> 她不自覺地矮了半分。
前頭他昂首挺胸,信步如大爺。
后頭她收胸含腹,小碎步如跟班。
雖然她長得比他高,步子比他大,但若跨到大爺前頭,不免有失禮數(shù)。
做一個清貧的小廝,還是一個富足的乞丐?
真是有些難以抉擇。
這面子,值得萬兩。
要面子,便沒有銀子;不要面子,便有大把的銀子。
“罷了,我們先回去歇息,你再想兩日。”
能做大事的人,決不在小事上糾結(jié)。
該緊的時候緊,該松的時候松,有時候,推一把的效果,把死拉著不放要強。
“嗯,我好好想想。”
這巷子里竟有一股難聞的煙霧,似從福來的宅子飄出。
院門大開,小銅鎖落在一邊,院內(nèi)一只銅盆,熊熊的火焰伸著貪婪的舌頭,吞噬的正是福來換下的破衣爛衫。
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站在門內(nèi),狐疑地看著他倆。
“大哥?!?p> 她欲開口詢問,為何在別人院中燒別人的衣物。
身后福來卻拍拍她:“哥,走錯了,不是這家?!?p> 盆里燒的分明是他的破衣。
腰后被用力頂了一下,她只得轉(zhuǎn)身離去。
一路無語。
還好自己的包袱隨身帶著。
這算不算登峰造極、樂極生悲?
他曾在一夜間到達(dá)人生巔峰,卻又在一日間摔下云端。
他失去了一套房子,京城的房子。
如今,他與別的乞丐又沒有什么區(qū)別了。
這么看來,桂熙便不必考慮她的面子值不值錢了,舍了也換不來一套房子,不如留著。
“阿熙,你別跟著我做乞丐了?!?p> 這不用他說,她早已做了決定。
“回去求求你家公子,安安心心做個小廝罷。好歹有飯吃,有屋睡。”
他一臉喪氣,她一臉不忍。
“我們再去找找,說不定還有空置的屋子?!?p> “我早已想到有這一日,這么些年留意著呢,要有早有了?!?p> 眼前行人來去紛紛,墻根蹲著的倆人看似這一日未曾移過,甚至連姿勢都未變。
可若是留心看,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身邊,上午是個蓬頭垢面、眼睛賊亮的小乞丐,下午是個清爽干凈、兩眼無神的小少年。
“看這是誰呢?”
身前兩雙大腳,一雙穿著黑色短靴,一雙穿著黑色長靴。
往上看,一個穿著藍(lán)深布袍,一個穿著月白色緞袍。
不必再往上看了。
說話的是豐海。
他身邊的是安如玉。
那個芝蘭玉樹般、住在王府里、惹得白子蘇呷醋趕她出去讓她差點丟了性命的安如玉。
“怎地帶著包袱?不在白家了?”
他眉眼深邃有神,看著時仿若要將人的魂靈吸進(jìn)他的眼睛。
他唇如花瓣,嘴角帶勾,微微一揚便似帶起滿天桃花。
他的聲音低沉溫柔,似那暮鼓晨鐘,余韻繞耳。
端的是京城第一大美男。
最難能可貴的是,他身份尊貴,卻為了一個小廝降尊臨卑,屈高就下,半蹲的姿勢似與他的身份不配。
桂熙本應(yīng)受寵若驚。
她卻只想跟前有個地洞,讓她如一只耗子似的,哧溜一聲鉆進(jìn)去躲藏。
“他被主家趕出來了?!?p> 福來一見他的氣派,忙不迭地賣她。
“哦?”
他竟笑出聲來,頗感興趣:“卻是為何?”
一個大男子,竟如三姑六婆似的,愛打聽隱私。她為何被趕出來,與他何干,她又不想跟他去。
“問你話呢?”
那雙短靴踢了一下她的腳尖。
未待她發(fā)火,安如玉的折扇已輕拍豐海的腿。
謙謙君子,說得便是他這樣的。
不過,還是遠(yuǎn)離為妙,免得被一些兇狠小人當(dāng)兔肉剁了。
“犯錯了。”
“犯了何錯?若是無傷大雅,去我府上做個小廝如何,月銀總比原先要高的?!?p> “傷了大雅的?!?p> “怎地傷了大雅?”
“偷主家東西了?!?p> 往自己身上潑臟水,她未曾聽說過,只知道她如今做了。
果然他們?nèi)齻€似未曾吃飽似的,張著個嘴等著喂鴿子蛋的樣子,個個一臉呆滯。
終是安如玉最有定力,最先反應(yīng)過來:“偷了什么?”
“少夫人的珠寶首飾。”
他們又是一臉呆滯。
“為何不偷金銀?”
她怔了一下:“家里沒有。”
“哦?!?p> 個個恍然大悟,要不然一個少年不偷實用的金銀,卻偷女人的物件,多少有些毛病。
“阿熙,你很缺錢么?”
她以為安如玉得知她是小賊之后,會一臉鄙夷地站起,往她的頭上吐一口唾沫,然后飄然而去,從此江湖兩相忘。
不曾想他角度清奇,一眼便洞察了她的窘迫。
比起白子蘇,他善解人意太多。
怎地白子蘇不是他?
她的遲疑讓他肯定了他的想法。
眼前的清秀少年,曾為陌生人路見不平,傾囊相助,若不是逼不得已,怎會淪落到偷東西?
上次送她回后,他調(diào)查了白宅,宅子的主人竟是他曾經(jīng)注意過的白子蘇,才失新婦,又欠了一屁股債,但竟然克扣到小廝身上分文全無,要等著撿他的一枚銅板買饅頭充饑,真是太過刻薄。
又要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能怪她偷東西么?
如今又趕了她出來,像個乞丐似的流落街頭。
這阿熙,真是可憐。
如今她明知我是個王爺,明知我有意要幫她,卻仍是推托,可見是個有自尊的少年。
這么一個自尊、熱血、可愛的少年,我安如玉如何能視若無睹、見死不救?
他不知道她雖已看到他的名帖,她卻是個一是一、二是二的“老實”人。
若不寫清楚“王爺”兩個字,她不會想到他是王爺。
小時聽家里侍女說過,王爺都是四、五十歲,兩撇八字胡,肥頭大耳,趾高氣昂,怎地會如此年輕、俊朗、氣宇軒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