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你是來尋仇的,還是尋娘的
地窖內(nèi)空氣流通不暢。
即便用竹筒和銅管往地上鉆了通氣和通話的孔,仍是一股混濁。
此時那混濁里卻飄出幾縷肉香。
聞著似福叔做的臘肉味。
白子蘇點了火折子,往黑洞下邊看。
黑暗里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那雙眼睛,讓他想起了十五歲時第一次遇見她。
那時,他孤身一人前往京城,遠遠地望著京城的城門出現(xiàn),心里突然一陣恐慌。
他不知道入京后會發(fā)生什么,會經(jīng)歷什么。
他那時接到了朝廷的召集令,他只知道這次進京的,還有很多年紀相仿的官宦子弟,召集令中明確讓他們單獨進京,若是帶了隨從便算淘汰。
淘汰者雖然不會有直接的責罰,但往后若想再博取功名怕是難上加難。
他不想一輩子呆在新鄉(xiāng)縣做個閑散公子,他想要出人頭地。
既如此,那便博上一博。
可他畢竟年紀不算大,還未經(jīng)歷過許多世事。
那城門,仿佛一道生死門,進了,是生是死,都要經(jīng)歷一場未知的考驗。
他勒住馬繩,望著城門,只覺著心在胸膛里重重地跳動。
他需要緩一緩。
官道旁有一條清澈的河流,河邊有寬闊的河岸,他想過去坐一會兒,好平息一下心里的惶恐。
剛走下去,他便看到一個八九歲的孩童與一個婦人坐在一棵倒下的樹上。
那孩童扎著雙髫,一雙修長的丹鳳眼清澈如水,單純無邪地看著他。
她沖他微笑,示意他坐到身邊。
她皮膚白嫩,卻抹了一層灰,似在掩飾什么,穿著小廝的衣裳,小腳丫卻白白嫩嫩。她身邊的婦人同樣皮膚白晳卻抹了灰,穿著仆婦的衣衫,伸出的手白而光滑。
或許是遭遇了什么不幸的事情,才逼著她們改頭換命、喬裝打扮。
她們同樣是前途未卜。
她的眼里卻沒有恐懼。
或許她年紀尚小,還不知恐懼是什么。
但不知為什么,被她純凈的眼神一望,他心里頭便平靜了許多。
坐在她身邊,都不曾言語,他感覺到內(nèi)心的勇氣漸漸回來了。
或許將來,他會有這樣需要守護的人。
他那時捧著她的小腳丫,心里閃過一個念頭:“若是個女孩子,這樣被我捧著腳,怕是將來要做我娘子的。”
他未曾想過還會遇到她,也未曾想過她進了他們白家,更未曾想過有一天,她會跟在他身邊。
可惜是個男孩子。
他不禁又暗笑,男孩子怎么了?若是女孩子,也到不了他們白家,更不會跟在他身邊。
“阿熙。”
他手腳并用地爬下去,坐在最下一級梯階上:“你又耍什么性子?”
她卻像個小啞巴似的,靠坐在木梯下的墻邊,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他,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他白家仆人不算多,他不知道別人家的仆人是什么樣子,但像她這樣不把自己當仆人的小廝,他是第一次見到。
何其有幸,他白子蘇竟擁有了這么一個特別罕見的小廝!
想想也可以理解,看她原本的出身應該不算差,說不定她小時候也是個被人侍候的小公子。到白家當書童時,她比白煒要大上兩歲,白煒性格溫和、又沒有太多主見,或許很多時候她便作主了。
長此以往,她何曾知道一個合格的小廝應該是什么樣子。
可是,因著他與她的一面之緣,因著她渾然天成的自以為是,他竟毫無辦法。
或許,他心里從未真正把她當成一個小廝。
火折子滅了。上邊的柜門處透下一些光亮,昏昏暗暗地照在她臉上,她的眼眸在昏暗中閃著微光。
他怎么還不發(fā)火?
他憋著什么壞心思呢?
此時此地,多方便他動手,他只要伸手掐住她的脖子用一下力,然后在她斷氣之余隨手一推,便萬事皆了,都不用拖著她的尸體爬上爬下。
看她多為他著想。
他盯著她,目光閃爍。
她心中暗數(shù):一,二,三。
果然數(shù)到三時,他伸出罪惡的雙手惡狠狠地捏住她的臉:“你倒是說話!”
兇惡得很!
把她的臉都捏疼了。
他要做什么?
殺她之前先毀了她的臉么?
她也伸手,捉住他的手腕。手心里被扎傷的小傷口還未愈合,磨在他手腕上,隱隱的刺痛。
“你的手怎么了?”
他感覺到了她手心的不對勁,反手握住,借著上邊透下的光線,細細查看。
一粒粒細小的傷疤,竟是新鮮的。
他想起了滿地碎瓷片,她沖出堂屋前握著她自己的手,龐海往她手上探詢的目光......當時他只在意她丟了他的面子。
更是他扔的香包,才讓她跌在碎瓷上,才讓她的手心受了傷。
他是在做什么,他一直在苛責她,可他自己做好了么?
可她一句話也未責怪他,只是默默地躲在最黑暗的地方療傷,像一只倔脾氣的貓咪,惹人心疼。
“小祖宗?!?p> 他低低地嘆口氣,把臉埋入她的手心。
她的手微微顫動,似是很痛。
勸她上去涂一下傷藥吧。
抬頭卻見她滿眼的惶惶,還帶著......羞怯?
怎么會羞怯?
他只在嬌娘臉上這么近地見過。
阿熙是個少年,怎會對他......羞怯?
她不會真是個兔兒爺,對他有意思吧?
她的手頓時變成了燙手的火炭,他忙不迭地甩開,連滾帶爬、四肢并用地逃上去。
太著急慌忙了,竟滑了一跤,本已爬了一半,又滑落下去,膝蓋磕在梯階上,嘣嘣有聲,明打明的痛。
“子蘇哥!”
她扶了上來,手像兩塊滾燙的烙鐵,將他燙得像一枝“沖天炮”似的,嗖地竄了上去,瞬間消失在柜門外邊。
他又怎么了?
怎地又似變了個人?
莫不是到了竹精上身的時辰了。
哎,這地窖陰森森的,特別適合這種鬼里鬼氣的精怪了。
她摸摸懷里,那塊臘肉還在。
出去看看,若是天還亮著,還得出去找只黑狗來。
他坐在書房里發(fā)呆,連她跟他說話都聽不見:“子蘇哥,我出去一會?!?p> 她不知他此刻心亂如麻。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嬌娘時,為何覺得她似曾相識。
因為她瞪著他的樣子,他之前在桂熙臉上見到過。
原來他是按著桂熙的模樣找的嬌娘!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
造孽啊!
他長嘆一聲,憂傷無比。這算不算天意弄人?
福叔也在嘆氣。
他在宅門口左右張望,桂熙的身影在人群中晃了一下便消失了。
這小崽子越來越看不住了。
小崽子在外頭終于找到了一只狗崽子,全黑,叫起來吱吱的,比耗子大不了多少。
它咬著她手里的臘肉,小短尾巴搖得像那晚的風火輪。
巴掌一點大,能取幾滴血?又哪下得了手。
罷了。
它卻跟了她一路,亦步亦趨。
小黑眼睛里滿是信賴。
“你娘呢?”
“被你們殺了?!彼镌谔焐匣亓艘痪?。
“你是來尋仇的,還是尋娘的?”
它不說話,只吱吱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