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著肚子的將炎把家中僅剩的半塊粟米餅留給了甯月,自己則背著角弓翎箭再次進(jìn)了山。時值午夜,本應(yīng)升上天空的孿月被層層烏云遮蔽了起來,令四下一片昏暗。幾聲初春的悶雷過后,帶著刺骨寒意的山雨便劈頭蓋臉地砸落了下來。
豆大的雨點(diǎn)噼噼啪啪地打在樹葉上,旋即碎開,遮掩了林間一些原本就不太明顯的聲響。動物們也仿佛全都銷聲匿跡了一般,偶有些被澆濕了羽翼的候鳥躲在樹梢上,發(fā)出幾聲瑟瑟的哀鳴。
雨一直在下,前方的路也逐漸被一層濃厚的霧氣包裹起來。以往空閑的時候,將炎最愛在晴朗的清晨出村,爬上最近的山尖看這些變幻莫測的霧。其就好似是一道神秘莫測的屏障,暫時讓他忘記了一切煩惱,忘記了孤苦伶仃,更忘記了自己丟掉了十余年珍貴非常的,關(guān)于過去的記憶。
然而眼下,山間的濃霧卻成了前行路上最大的障礙?;疑撵F映著從云隙間漏出的微弱月光,于半空中翻攪起來,似乎還有一些駭人的鬼魅隱匿其間,借著霧色的掩護(hù)朝將炎不斷迫近,伺機(jī)發(fā)起偷襲。
少年不斷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過是自己的臆想,伸手將身上的狼皮裹得更緊了些,卻沒能起到任何作用。雨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全身,令四肢僵硬難以行動。甚至連他的整張臉也被凍得徹底沒了血色,牙齒不停地敲擊在一起,咯咯作響。
好不容易,將炎找了一株大樹,喘著氣緊倚著樹干,讓頭頂繁茂的枝丫稍稍遮擋住些從天而降的雨水。樹下的雨小了不少,他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了火折,攏在掌心吹得亮了,打算借此稍稍驅(qū)散些身上的寒意。
就在火折子亮起的瞬間,將炎眼角的余光卻敏銳地瞥見林子里有個活物影子一閃,賊頭賊腦地躲入了半人多高的灌木叢中。
“是狼?!”
少年人一路上還算平靜的心一下子便懸了起來——村子附近的山上,的確不乏豺狼虎豹等吃人的猛獸。但此刻大雨傾盆,他十分肯定花鹿黃羊絕對不會在這時外出覓食,虎豹熊羆也應(yīng)該都躲回了各自的窩中避雨。僅僅幾丈開外的那個影子,究竟會是什么?
將炎迅速滅掉了手中剛剛亮起的火折,悄悄從腰后抽出了短刀——四下里晦暗無光,弓箭根本派不上用場,唯有手中的刀,方是他眼下可以用來防身的有效武器。
或許是根本沒有意識到少年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存在,灌木叢里的那個活物并沒有立即向他發(fā)起攻擊。將炎卻絲毫不敢大意,放輕腳步緩緩從另一側(cè)向其背后繞了過去——如果那確是一頭尾隨身后的餓狼,他便一定要先發(fā)制人,以絕后患。而如若那不過是因?yàn)榇笥甓诹种忻允Я朔较虻膭e的什么動物,則正好趁機(jī)將它宰了,給家中的甯月帶回些新鮮肉食。
“喝——啊!”
待走到距離那叢灌木五步開外的地方,將炎猛地一聲大喝發(fā)起了進(jìn)攻,便如一頭迅捷的獵豹般躍起在半空,準(zhǔn)確地將樹叢后躲藏著的獵物踢翻在地,進(jìn)而高高舉起了手中的短刀便要刺將下去。
“呀——!”
一聲尖利的驚叫強(qiáng)烈刺激著耳鼓,令將炎忽然反應(yīng)過來——原來地上自己用手按住的目標(biāo)身上并非生著動物的皮毛,而明顯是人工織物般的滑膩觸感。
更加出乎他意料的是,灌木叢中藏著的居然是本應(yīng)待在家中的甯月!
將炎立刻想要收刀,手上的勁力卻是已經(jīng)使得老了,再難按下。情急之下,他只得用腿一蹬,借著揮刀的慣性將身子橫甩了出去。
電光火石間,被其攥住的少女也登時被帶得失去了平衡,順著山坡翻滾起來。頗有韌性的織物很快便將二人纏繞在一起,一直滾出好遠(yuǎn),方才在一堆濕乎乎的斷枝殘葉中停了下來。
“月兒你不好好在家里睡覺,冒雨跟我上山來做什么!”
將炎忍不住嚷了起來,情緒中卻似乎夾雜著一些別樣的溫柔。
“人家還不是擔(dān)心你大半夜跑去做什么危險(xiǎn)的事情??!你不肯告訴我引納人是做什么的,又獨(dú)自一人摸黑跑到這山上來,萬一出了什么事——哎呀,你讓我怎么能睡得著嘛!”
“對,對不起……”
女孩的責(zé)備,讓少年人忽然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表現(xiàn)得太過莽撞。甯月卻驚呼一聲,抬高聲音嗔怪起來:
“你現(xiàn)在著急道什么歉啊,快先從人家身上下去呀,簡直要把我給壓死了!”
將炎這才意識到自己正不偏不倚地壓在對方的胸口,姑娘口鼻中如蘭草般帶著幽香的氣息正重重地撞在他的臉上,令少年耳根突然一熱,手忙腳亂地想要爬起身來。無奈此時二人卻是被斗篷死死地纏在了一起,分毫動彈不得。
“哎呀小結(jié)巴你這色鬼,往哪里摸呀!”
甯月這次是真的急了,只覺得對方的手像一只小老鼠般在斗篷里鉆來鉆去。將炎也滿頭是汗,忙不迭地解釋著:
“月兒你別亂動,小心被傷著!我,我得先找到刀,方能劃破斗篷脫身。”
好不容易,他才在二人身體間的縫隙中摸到了自己掉落的短刀,“嗤啦”一聲劃開了布料,遠(yuǎn)遠(yuǎn)地跳了開去??杉幢闳绱?,彼此身上依然殘留著的對方的體溫卻絲毫未減,即便淋了雨,也無法澆滅臉上滾燙的火。
“月兒對不起,我,我也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不是有意要欺負(fù)你的……”
將炎不由得有些慶幸,周圍的夜色為自己充當(dāng)了絕佳的掩護(hù),沒能讓姑娘瞧見自己的窘態(tài)。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對面的甯月又何嘗不是這樣覺得。
見同伴一個勁地道歉,早已不想爭辯對錯的紅發(fā)少女也連忙找了個臺階下,口中蚊吟一般地低聲念著:
“小結(jié)巴快別說了,若非我偷偷跟你上山,也不至于……倒是你手中這把刀——還挺鋒利的,一下子便讓我們脫困了。要知道鮹衣可沒有那么容易被割破……”
一番意外的波折過后,雨勢也在不知不覺間愈漸變小,進(jìn)而轉(zhuǎn)停了。月光透過薄云同層層疊疊的樹梢,重新灑在了林間。
發(fā)覺對面羞答答的女孩突然指了指自己手中的短刀,將炎意識到她是想岔開話題,便也十分配合地倒持著刀刃,將其遞到了甯月眼前。刀身上用無數(shù)寶石鑲嵌出來的精致圖案,于夜色中閃著五彩斑斕的光。
“這把刀還真是好看?!?p> 少女接過刀來,指尖輕輕拂過銀亮的刀脊,緊蹙的雙眉也終于舒展了開來。尷尬的氣氛瞬間便消失無蹤,松了口氣的將炎撓了撓后腦勺,咧嘴笑了起來:
“這刀名叫百辟,是尤叔送給我的。你若是喜歡,拿去防身便是。”
“那怎么行呢!再說了我又不會使刀,你快將它收好,接下來有你保護(hù)我就好了!”甯月莞爾一笑,將刀重又塞回了將炎的手中,“不過現(xiàn)在你總該告訴我,自己半夜上山,究竟打算做些什么了吧?”
“這件事說起來可就話長了。況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后半夜,若是今晚我沒能登上山頂去,明日村里的人定會責(zé)我食言,繼續(xù)為難我們的。月兒你先回去,我回來再同你解釋?!?p> 一提起引納人的事,將炎便立刻搖起了腦袋??慑冈聟s愈發(fā)不依不饒了起來:“不成。你眼下若是不說,我便不走了?!?p> “月兒,我沒有在跟你開玩笑!”
“人家也不是在跟你開玩笑呀。話說回來,不是你說這山里藏著許多毒蟲猛獸的么?深更半夜的,你放心就這樣讓我一個人回去?”
“我——”只幾句話,將炎便已被姑娘駁得啞口無言。他一時有些急了,伸手抓住甯月的胳膊便要調(diào)頭下山:
“你說的沒錯,不能讓你一個人冒險(xiǎn)。所以我便先送你回村,然后再折返上山。雨停了能走得快些,天亮之前,應(yīng)該還趕得及爬到山頂。”
“哎呀,你到底要去這山頂上做什么嘛,難道有人一起幫忙不好么?村子里的那些人明擺著為難你,你又偏偏要依著他們的規(guī)矩來做,還死活不肯告訴人家原因,究竟有沒有把我當(dāng)作是朋友嘛!”
甯月的一番話說完,卻是生怕少年人沒聽進(jìn)去,死死盯住了對方的眼睛。
長久的沉默過后,少年才長嘆了一口氣,終于被說服一般清了清嗓子道:
“其實(shí)告訴你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須得答應(yīng)我,聽完之后便立刻回去,不許再偷偷跟著了?!?p> 見自己的軟磨硬泡終于有了結(jié)果,甯月因?yàn)閾?dān)憂而始終緊繃著的四肢終于稍稍放松了些,使勁地點(diǎn)著腦袋佯裝答應(yīng),直帶得滿頭被雨水打濕的紅發(fā),如同一道厚實(shí)的錦緞般,在少年人眼前左搖右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