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腳下的這座山,是宛州西側(cè)第一高山雷引山的余脈,村里人為其取名“癘丘”。之所以會得此惡名,乃是因為山腳四周有一片廣袤的沼澤。每年,除了自入冬到開春前的一段短暫的時日,沼澤中竟有大半年光景都會籠罩著劇毒的瘴煙,人畜入內(nèi)便再也無法活著出來。
不僅如此,村人們皆深信,于癘丘的頂峰上住著一位神明。將炎曾聽巫嫗說起過,當年正是這位神明趕跑了尾隨村民而來的流寇,接納同她一起流亡至此的第一批難民留下,村子才得以在這山中扎下了根,徹底同外界斷絕了聯(lián)系,過上了與世無爭的生活。
然而據(jù)村民們傳說,這位神明并不喜歡太多凡人住在癘丘四周,更是只有在太陽落山之后方會顯靈。因此,如有外人想要入村,便需要村中一人于午夜時分爬上山頂,向其奉上貢品虔誠膜拜,引薦之后方可應(yīng)允。否則,其便會給村里降下血光之災(zāi)。
甯月聽到這里,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同伴,將信將疑地搖起了腦袋:“我倒是覺得這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山神不似什么好東西。該不是那個老巫婆故意嚇唬你們的吧?而且既然是要上山拜神,怎地沒見你帶什么貢品在身上?”
聽姑娘這樣說,將炎的表情也變得凝重了起來:
“我又何嘗不是覺得神明之事頗有些古怪——貢品通常都是村里人合伙湊出來的,他們?nèi)羰遣唤o,我自然也便沒有。更何況不久前尤叔帶我入村投奔的時候,也并未聽聞有人去神明那里替我做引薦……”
“既然如此,為什么那個老太婆還會同意讓你們留在村子里的?”
“我們來到村里時,正是冬末春初的時候,崔哥又好巧不巧地生了一場大病,村里青黃不接,幾乎到了吃草根啃樹皮的地步。尤叔當時想也沒想,便將自己一路上打到的獵物全都分給了其他人,請求留下。村人們眼見著無法,便也只得答應(yīng)了下來?!?p> 少女驚訝地張大了嘴:“這么說,尤叔從一開始便覺得,村民口中那個所謂的神明,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將炎猶豫著點了點頭,而后又搖了搖頭: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自打安頓下來后,尤叔便日日教我射箭使刀,更是一直告誡我,輕易不要上癘丘去。故而三日前,他獨自一人上山捕獵再也沒有回來后,我便十分擔心……”
可能是對尤叔的思念太過強烈,又或許是這些日子來壓抑在心底的委屈終于有了可以傾訴的對象,看起來獨立而堅強的少年突然有些哽咽起來。
甯月不知該如何安慰對方,只能靜靜地聽他繼續(xù)說下去。
“尤叔曾告訴我,人活在世,唯一能夠相信的便只有自己的本心與雙手。這幾天我為了追查他的下落,幾乎將附近的林子都走遍了,卻仍一無所獲,才會在前日冒險深入了癘丘下的那片沼澤,居然意外尋獲了一柄斷弓?!?p> “難道說,你現(xiàn)在手中的這柄弓便是——”
少女恍然大悟般地看了看將炎手中的角弓,又看了看他的眼睛。
黑瞳少年點了點頭道:
“沒錯。所以我將這柄斷弓重新修好,并發(fā)誓一定要找到尤叔。奇怪的是,巫嫗她曾特地問起過這柄斷弓是從何處尋得的,還說尤叔或許正是因為包庇我的緣故而觸怒了癘丘頂上的神明,才會突然失蹤,讓我不要白費功夫?!?p> “無恥!好歹也是曾經(jīng)救過全村性命的恩人。她的這些鬼話,你絕不要聽信!”
“我自然是不會信的,但只要村里人皆對巫嫗的話深信不疑,便不會有人肯答應(yīng)幫我上山去尋人。所以,我才會想著今晚能夠親自登上癘丘頂上去看看——若那里真有神明,我便求他幫我尋到尤叔。而若那山頂上壓根便沒有神明,那村人們也就沒有任何理由再繼續(xù)為難我們了?!?p> 將炎似乎早已打定了主意,進而抬手指了指村子所在的方向:
“事情便是如此。月兒你剛剛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我,聽完了就乖乖回村里去的,現(xiàn)在可以回去了吧?”
“不成,被你說得我更加不放心了。今日我定要陪你一起上山去,多一個人同行,萬一在山上遇見什么意外,也能多一分助力。再說了,你哪只耳朵聽見人家剛才答應(yīng)你聽完就回去啊?我點頭不過是讓你趕緊說,你就一五一十地全都招了?!?p> 甯月卻是說什么都不肯再回頭,率先提起裙角便朝山頂上繼續(xù)攀去。將炎見實在拗不過對方,也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跟在了后面,卻是將手里的百辟握得更緊了——
一番談話,讓他愈發(fā)覺得癘丘頂上必然有什么古怪。而神神秘秘,對外人充滿了敵意的村人們,也令他覺得讓少女回去或許也并不安全。
于是,二人又沿著山脊向上爬了約一個時辰,終于抵達了癘丘那怪石嶙峋的峰頂。山峰另一側(cè),是根本無法攀援的懸崖絕壁。暴雨過后,天空變得清澈靜謐,明月如鏡,繁星斗斗。仿佛只消伸出手來,便能觸及那片仿佛近在咫尺的深青色大幕。
“這里什么也沒有。哼,果真是那個老太婆騙了你們所有人!”甯月見狀,不禁忿忿不平起來。
將炎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進而蹲下身來,自身邊一處石縫里捻起了一小撮白色的絨毛:
“莫要大聲說話。山上有活物經(jīng)過留下的痕跡!”
甯月見其神態(tài)不像是在開玩笑,當即吐了吐舌頭,蹲在一旁好奇地伸長了脖子,捏著嗓子問道:
“這是什么?”
“似乎是從某種動物身上褪下的絨毛。如今凜冬已過,不少飛禽走獸都開始換毛,或許便是它們留下的。不過現(xiàn)在天色太暗瞧不真切,我剛剛看到高處的那道懸崖邊上似乎有個山洞,怕是什么猛獸的居所,還是小心為妙。不如你在這里等著,我先去洞內(nèi)看看再說。若是遇上危險,你便趕緊逃?!?p> “想得美,要去一起去,要逃一起逃?!?p> 甯月心里雖不停地打著鼓,卻仍堅持要與少年共進退。將炎知道女孩的執(zhí)拗,抬頭看了看即將破曉的天色,知道沒有功夫繼續(xù)糾結(jié),只得點頭答應(yīng)。
那洞并不很闊,即便半大的孩子也只能弓著身子進入,明顯藏不下熊羆之類的食人猛獸。然而,此處卻也并非狼穴。因為借著洞口射入的月光,將炎清晰地看見洞地上以枯草樹枝密密鋪就的一層,看起來倒有幾分像個鳥巢,卻又比尋常的鳥巢大了數(shù)倍。
“走吧,洞里什么都沒有?!?p> 將炎也不知自己是該慶幸還是該失望,轉(zhuǎn)身便要離開??删驮谒硇位蝿拥乃查g,身后的枯草與樹枝下,卻忽然傳來了“啾”地一聲。
他渾身上下的肌肉立時緊繃了起來,伸手便要去摸刀,卻忽然聽見甯月的笑聲在洞外響了起來。定睛再朝腳下去看時,卻見一只渾身雪白,只有巴掌大小的絨球自陰影之中鉆了出來,徑直躍入了少女的懷中。
“哎呀,這小家伙當真可愛。你瞧你瞧,它怎么這么黏我呀。”甯月不由咯咯地笑了起來,將那小絨球抱在懷里寵溺著,“我問你呀,這里是你的窩嗎?你媽媽呢?”
那是只十分罕見的白狐。此前將炎于洞外發(fā)現(xiàn)的那撮白色絨毛,應(yīng)該便是從它身上掉落下來的。少年人曾聽尤叔說起,白狐頗通人性,卻是從未親眼見過。如今得見,果不其然。
眼下,這只看起來僅幾個月大的幼獸,正眨巴著一對圓溜溜的黑眼睛看著紅頭發(fā)的姑娘,口中還不斷地發(fā)出“啾啾”的叫聲,似乎是餓壞了。
“此處肯定不是這只白狐的窩。它似乎是一直藏身在巢中這堆枯草樹枝下,倒像是故意躲起來似的。你瞧它的后爪上還沾著血跡——快讓我再進洞仔細看看!”
將炎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種不好的感覺,說著便從懷里掏出了火折,重又鉆回了洞中。
果然,他很快便在巢穴里翻出了大量白骨。其中不僅有一具母狐的尸骨,還有數(shù)團被破布包裹著的,殘缺不堪的人類骨骸!
這次,終于輪到甯月害怕了。她一把將小白狐緊緊地攏在懷中,慢慢倒退著朝洞外挪去:“這,這幾個人,還有那些動物,究竟是被什么東西吃掉的?”
可同伴卻好似壓根就沒有聽見她說話,進而猛地在其中一堆人骨前“撲通”跪了下去:“尤叔,對不起,我還是來晚了一步!”
“不會吧,這堆枯骨怎會是尤叔?小結(jié)巴你肯定是認錯了!”
“我絕無可能認錯。尤叔的右手天生便比常人多出一根小指,此地人跡罕至,眼前這幅骨骸不可能是別的什么不相干的人!”
將炎的語氣中透著無比的悲慟。聽同伴如是說,甯月當即失色啞然,卻又不敢湊到尸骨跟前看個清楚。
可少年人話音還未落,洞外卻忽然傳來了“桀”的一聲刺耳的長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