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幕 ? 危厄伏 ? 一

　　熟睡中的冷迦蕓緩緩睜開了眼睛。

　　或許是近些日子太過疲累，她壓根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覺得頭腦中昏昏沉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女子隱約聽見屋外似有幾個孩子的笑聲，于是起身推門，這才發(fā)覺竟已一覺睡到了正午。

　　和煦的暖風(fēng)吹在人臉上，帶著淡淡的濕潤的海味。入夏之后的青灣滿眼都是青翠的顏色，海灘上的白沙也在陽光下泛起炫目的光。然而，冷迦蕓卻并不記得自己昨夜為何會竟睡在這樣一座臨海的木屋里，也壓根回憶不起這片潔白的沙灘究竟位于島上何處。

　　女子抬手于眉前搭起陰涼，卻無法在海灘上尋到除了自己以外的第二個人。孩子們的聲音卻再次響了起來，近在咫尺，令她不由自主地循著那聲音，向海灘的一側(cè)的崖石下走去。

　　腳下的沙子柔軟得如同一團(tuán)棉花，一踩上去便會隆起一個馬蹄形的小丘，令冷迦蕓忽然有了種自己正置身于暮廬城郊舟師營內(nèi)的錯覺。

　　終于，在一片朦朧的白色中，她看到了幾個矮小的身影。那是三名五六歲左右的孩童，兩男一女，在沙灘上相互追逐嬉鬧著，也不知是從附近的哪戶人家偷跑出來的。

　　然而出乎紫衣女子的意料，其中那名女孩甫一看見她，便立刻歡笑著奔過來，拉著她的手親昵地叫道：

　　“娘親，娘親，你快來陪我們一起玩呀！”

　　冷迦蕓心下詫異，卻仍蹲下身來握住對方柔嫩的小手，笑著問道：

　　“小丫頭，你怎會將我當(dāng)做是自己的娘親呀，是不是認(rèn)錯人了？”

　　可她話還未說完，卻暼見女孩的辮頭上居然系著一支盛開著的海棠。女子的一顆心忽然猛跳了幾下，旋即察覺自己的身后有人。還未等她回過頭去，耳中便已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小迦你沒想到吧，我們的孩子，已經(jīng)長得這般高了?！?p>　　紫衣女子猛然一驚，隨后立刻起身去看，這才發(fā)現(xiàn)身旁的崖壁之下，竟栽種著一大片海棠。雖不當(dāng)季，可樹上的花仍開得正艷，好似一團(tuán)團(tuán)燃燒著的火。而在那錦簇的花團(tuán)中，正立著一位身著青衣，頭發(fā)蓬亂，滿臉胡茬，不修邊幅的健壯男子。男子瞇眼笑著，一張臉上寫滿了憐愛。

　　“百里……你怎會……怎會……”

　　冷迦蕓忽然怔住了，而后任由淚水模糊了自己的視線，顫抖著雙手想要去摸對方的臉頰。青衣男子卻仿佛早就猜到了她要問什么，摩挲著女人的雙手道：

　　“小迦莫非忘了，你曾勸我不要再執(zhí)著，陪著你一起遠(yuǎn)離那個是非之地，清凈地度過余生。雖然起初時我心有不安，覺得辜負(fù)了扶風(fēng)大哥。但如今兒女雙全，也便慢慢地釋懷了。”

　　青衣男子笑著，將女子擁入懷中，重重地吻下。

　　冷迦蕓心頭一顫，卻只是緊緊地閉上眼睛，生怕再睜開時面前的男子便會消失不見。她貪婪地感受著對方身上的溫度，根本不愿去想眼前所見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幻。如果到頭來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她倒寧愿自己再也不要醒來！

　　然而事與愿違，還未等紫衣女子有機(jī)會傾訴心中的思念，便忽然感到對方摟著自己的雙臂一緊，口中低喝一聲：“小心！”旋即帶著她就地橫滾了開去。女子忙睜開雙眼，卻見頭頂?shù)奶炜辙D(zhuǎn)瞬變了顏色，烏云壓境，天雷滾滾。

　　一道霹靂凌空落下，就打在方才二人所立之處。電光火石間，海中也涌起一道滔天巨浪，隨后一支龐大的艦隊自海面下升將起來。艦上打著大昇朝十二路侯國的各色旗幟，燈火恍惚，號角齊鳴。緊接著，天空中更如蝗蟲過境一般，低低地飄來一大片黑影！

　　那是自來船上射出的死亡之雨！

　　青衣將軍抱起愛妻藏身在一棵海棠樹后，卻掉頭重又沖上了海灘。只見其將三個孩子一把摟在懷中，半跪在地上，竟是用身體為他們架起了一道人肉盾牌！

　　冷迦蕓也想沖出去幫忙，卻已是太晚了。箭雨轉(zhuǎn)瞬即至，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鐵矢重重地扎進(jìn)那個自己深愛著的男人背上，將其戳得如同一只刺猬。可即便如此，青衣將軍卻依然撐著最后一口氣，把懷中的孩子們朝愛妻身前推了過去：

　　“快！帶他們?nèi)齻€走，替我保護(hù)好！”

　　女人淚若泉涌，卻半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一個勁地?fù)u頭。男子并沒有再說什么，拔出了腰間的玄赤雙刃，撐起身體便朝身后已經(jīng)登陸上岸的諸侯聯(lián)軍沖了過去！

　　“百里不要！”

　　驚惶不知所措的冷迦蕓終于吼了起來，聲音卻沙啞得連自己都認(rèn)不出了。她突然開始盼望一切只不過是場噩夢，卻又驚異于為何自己無法醒來。突然，頭頂又是一聲炸雷響起，再去看身邊的三個孩子時，卻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長成了風(fēng)華正茂的少年和少女，一個眼眸如墨，一個白衣勝雪，一個紅發(fā)如火！

　　女子來不及細(xì)想，拉起孩子們便朝青灣城中退去。卻是未能料到，城中竟也已化作一片火海。月牙灣前的那道水門被擊得粉碎，地上也躺滿了死傷的島民，哀嚎陣陣，血流成河。四處追殺著幸存者們的，卻明顯不是先前的諸侯聯(lián)軍，而是無數(shù)生著鱗片，手中握有火栓銃的猙獰魚人！

　　四人的行蹤很快便被一隊魚人發(fā)現(xiàn)了。女子清楚地看見對方那滿是鱗片的臉上瞪著的一雙青藍(lán)色的眼睛，只覺得從頭到腳涼了個透?；艔堉?，她忙拉起孩子們轉(zhuǎn)身欲跑，卻聽身后“砰砰砰”三聲巨響，手里猛地一緊，三個孩子幾乎同時癱軟倒地，各人胸前竟是洞開出一個碗大的傷口。

　　冷迦蕓哭喊著想要阻止?jié)L燙的鮮血自傷口中繼續(xù)涌出，然而一雙手卻根本不夠用。很快，她便被完全浸沒在血泊之中，腦海里也只剩一片空白，卻不知該先救誰，只能無計可施地看著孩子們暴露在外的心臟漸漸停止了跳動。

　　女子臉上淚痕未干便又添新淚。在悲戚的哭喊中，她忽然發(fā)覺自己重又回到了先前的那片白沙灘上?？耧L(fēng)驟雨之下，盛開了滿樹的海棠隨風(fēng)飄落，片片花瓣撒落在地，如血一般殷紅。滿是血腥味的紅色很快便吞沒了整座海島，也吞沒了她同懷中抱著的那三個孩子。

　　“不要——！”

　　冷迦蕓終還是驚叫著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渾身衣衫早已濕透。她卻只顧著低頭去看自己因為緊張而顫抖著的雙手上有沒有沾血，根本無從分辨究竟何處是夢，何處才是現(xiàn)實。

　　“迦姐，你做噩夢了嗎？”

　　祁子隱聽到驚叫，舉著燭臺從隔壁的另一間房趕了過來，臉上寫滿了擔(dān)憂。

　　紫衣女子并沒有去看對方，只是坐在榻上輕輕搖了搖頭，仍好似噩夢未醒一般地喃喃自語起來：

　　“百里，我之前只想一味地躲避，覺得只消能避開那些爾虞我詐的權(quán)利紛爭，便可以安心過自己的日子。但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退縮，只會讓你的敵人更加囂張，只會將自己一步步逼入絕境，引頸待戮。今日，我在此指天發(fā)誓，即便窮盡此生，也要破解先民們于白塔之中留下的秘密，再借助神力重新找回將炎與甯月那兩個孩子，替你保護(hù)好他們，保護(hù)好青灣城內(nèi)的所有人！”

　　說這番話時，女子將一雙拳頭握得緊緊地，甚至連指甲將掌心的皮肉刺破、流血，都未能有絲毫覺察……

　　東黎女子的模樣，令祁子隱心中也不禁泛起了一絲酸楚。他重新帶上房門退了出去，立在石屋外呆呆地看著夜色下的澶瀛海。

　　他知道，對方為了向百里，為了將炎、甯月與自己，付出了常人無法想象，更難以理解的隱忍與操勞。于人前時，冷迦蕓總是表現(xiàn)出一副堅韌而樂觀的模樣，即便在阜國終日借酒消愁時，心中也始終繃著一根弦。然而此時，在歷盡千難萬險回到青灣后，她心中巨大的壓力終于得以徹底釋放出來，令其卸下了全部的偽裝，露出那顆刻意隱藏起來，卻早已傷痕累累的心。

　　白衣少年長嘆一口氣，披著漫天星光朝山腳下踱去。此時的他只覺得心頭很悶，短時間內(nèi)卻也無法想出能夠解決問題的法子，便想著去月牙灣前的魚市中排解一下心情。

　　夏季日出之后氣溫升得很快，海鮮不易久存，故而距離天亮雖尚有些時間，卻反倒是漁市最為鼎沸喧鬧的時刻。各家漁戶也都會趕在日出之前，紛紛將各自最好的貨擺上案臺叫賣。

　　很快，祁子隱便在一處販賣鯨肉的攤子前面停下了腳步。即便于鯨洄灣中也曾見過海中逡巡著的這種巨獸，但他卻從未想過，人竟然可以有辦法將其殺死，并且拖上岸來販賣。

　　“請教店家，你們是如何將這些巨鯨捕上岸來的？”

　　“哦，是跟著冷姑娘一同上岸來的那個曄國小子啊，當(dāng)真是稀客。不過你倒是問住我了，這條鯨其實并非是我所殺?！?p>　　似乎因為極少見到外人，賣鯨肉的店家顯得格外熱情?？伤幕卮饏s令祁子隱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那這鯨肉——”

　　“小子，鯨其實同人一樣，也是會受傷會死的。這頭鯨乃是被人以鉤矛重創(chuàng)之后，隨著海流漂到了附近擱了淺。我們青灣人俸鯨為自己保護(hù)神，并不會主動獵殺它們?？扇羰怯龅竭@樣的死鯨，卻仍會將它們拖回來。因為我們相信吃了鯨肉，便可以獲得死去巨獸的一部分靈魂與神力?！?p>　　“可這鯨如此碩大，鉤矛又如何能殺得死它？”少年人明顯被勾起了好奇心。

　　“區(qū)區(qū)鉤矛自然是無法殺死它的，甚至連其厚厚的皮膚也無法徹底穿透。所以獵鯨者通常會在鉤矛后面系上浮筒、小舟等物。趁著這些巨獸浮上水面透氣時，用鉤矛插在它們的身上。若是鉤矛足夠多，鯨也便再無法潛入水中，游動起來也會愈發(fā)吃力，最終耗盡體力，被拖回岸上任人宰割?！?p>　　“這條鯨又為何沒有被那些傷了它的人拖回去？”

　　“這條弓頭鯨可算得上十分堅強(qiáng)了。我們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其身上足足扎了三十余只鉤矛，看起來應(yīng)是自鯨洄灣以北的?？诟浇?，一路奮力逃到了這里?！?p>　　“的確是個堅強(qiáng)的家伙啊……”

　　祁子隱感嘆著，不由得再次想起了那個不顧重傷也要掩護(hù)自己撤離的黑眼睛少年。他捏了捏懷中一袋迦姐給的海妖淚，心想著自己曾經(jīng)還為了這些東西與將炎爭過風(fēng)吃過醋，不禁有些自責(zé)地?fù)u起了頭來。

　　然而就在此時，市集之中卻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由一艘剛靠岸不久的漁船上急匆匆跳下一名男子，神色慌張地沖著人群高聲喊著：

　　“快來人，快來人！瞧瞧我這次出海撈上來了什么鬼東西！”

　　祁子隱便也跟著人流朝那船邊匯聚過去。只見那漁人從船上奮力拖下了一張大網(wǎng)，將網(wǎng)解開后，卻見其中裹著的竟是一具從頭到腳生滿了鱗片的魚人尸體！

　　“這是——海妖！”

　　少年心中一凜，心下?lián)鷳n是否那些半人半魚的怪物又打算襲擊青灣了。未曾想，人群中居然有人認(rèn)出了那具魚人的尸體：

　　“哎，你們瞧這魚人脖子上掛的長命鎖，是不是同北島全福的那只一模一樣？”

　　經(jīng)其提醒，周遭也立刻有好幾個人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是啊，全福的長命鎖可是他爹親手打的，世間絕對不會有第二把。”

　　“話雖如此，這東西又是怎么到了一個魚人的身上？”

　　“我記得昨日出海前，好像還見到過全福的。該不會是在海上遭了怪物的暗算？”

　　“你肯定是記錯了。全福前些日子一直抱病在家，此次出海的頭一晚，我還特地去他家里問過，當(dāng)時他明明隔著門說自己的病還沒好，去不了的?！?p>　　人群吵吵嚷嚷地說個不停，卻始終得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白衣少年見狀，連忙奮力撥開了身前的島民，阻止他們繼續(xù)爭執(zhí)，進(jìn)而又沖那將尸體打撈上來的漁人問道：

　　“知道是怎么死的嗎？身上可曾見到外傷？”

　　“尸體的背上倒是有一些傷，不過并不致命——反倒像是自己用手抓出來的?！?p>　　對方說著，便用腳用力一蹬，將尸體翻了過去，露出其后背上一大片潰爛腫脹的傷口。然而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任何新的發(fā)現(xiàn)。漸漸地，圍聚在一起的人群重又散了開去，只留下白衣少年仍呆立在原地，似乎正于腦海中思索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