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夏交替,時光如梭,六年時光轉(zhuǎn)眼即逝。
夏末秋初,馬場行宮早就沒了暑氣,微風習習,吹著樹葉嘩啦啦直響。行宮內(nèi)桂樹已然開花,清香沁人心脾。
朱佑樘筆直的站在書房的案幾邊,握著毛筆臨摹著唐代名臣、楷書巨擘顏真卿的《顏勤禮碑》,一筆一劃饒有勁骨,略帶鋒芒,已經(jīng)頗見功底了。
他抬頭問身邊正在研墨的太監(jiān):“陳公公,你看我的字可有長進?”朱祐樘口中的陳公公名叫陳淮,年紀也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這些年來,一直是他伺候朱祐樘日常起居,對朱祐樘極為恭敬順從,但他膽子很小,看起來有點唯唯諾諾。
紀氏性子恬靜溫和,見陳淮謹小慎微的模樣,心里很是憐憫,特意囑托兒子對他尤其優(yōu)厚些。因此,朱祐樘從來不直呼陳淮本名,一直稱呼他陳公公以示尊重。
這讓陳淮反而覺得惶恐,跟朱佑樘說:“殿下叫奴才名字就好,奴才身份低賤,您這樣稱呼奴才覺得很不自在,也不合宮里的規(guī)矩?!?p> 年幼的朱佑樘內(nèi)心不解,有一次跟劉大夏說起了這件事的始末,問:“陳淮公公對我很好,但他總是如同受驚的小貓。我知道他這是被人欺負怕了,因此想對他好一點,偶爾送他糕點果品,但陳公公卻說這不合規(guī)矩。學生想問,如果規(guī)矩并不合本心當如何呢?”
旁人都覺得這個年幼的皇子聰明睿智,但劉大夏卻還看出這孩子英武果決,不是個因循守舊的主,對他問到這個問題并不意外。
他想到如今皇上親近內(nèi)臣,重用汪直,搞得綱紀崩壞,都是舍棄朝廷例律而任由自己私情泛濫所導致地,說道:“所謂父子有恩,君臣有敬,尊卑有序,禮遜有節(jié),這都是圣人留下的規(guī)矩,如果人人都能遵循規(guī)矩,那就能百姓知禮節(jié),大臣知忠恕,子孫知孝悌,還愁天下不能大治嗎?所以凡事還得按朝廷的禮制和圣人的規(guī)矩辦事。私情小恩在大公大體面前,是不值一提的,萬事當以大局大體為重?!?p> 朱佑樘見他說了一番大道理,似懂非懂,卻也明白劉大夏是要他遵循規(guī)矩在先的。但他始終不明白的是,人若依著本心做事難道就是錯的嗎?
他又把同樣的問題問母親,母親的回答卻極為簡單:但憑良心就好了。
每當看到陳淮,他總時不時想起這個疑惑。
陳淮聽見朱佑樘問他這字怎么樣,恭維道:“奴才哪里懂得這些,只覺得小殿下這字越來越好看了?!?p> 朱佑樘寫完一幅字又端詳半天,似乎并不滿意,把覺得寫的不好的幾個字又重新寫過,這才將筆放在筆架上。
陳淮遞上毛巾,為他擦手,只聽朱佑樘笑了笑道:“劉先生過一陣子要來查我課業(yè),到時候他定然有不同于你的說法?!?p> 陳淮道:“奴才以前在司禮監(jiān)當差,見過萬閣老的字,此時殿下這字看著比他的字還好看呢。這次劉先生定然滿意。”
朱佑樘知道萬閣老自然是萬安,商輅被誣陷罷官后,他已是當今首輔。這人身居高位,卻熱衷攀附權(quán)貴,知道萬貴妃寵冠后宮,竟厚顏無恥地以萬氏子侄自居,為世人所不齒,見陳淮拿他的字與這人比較,微微一笑道:“萬大人的字源自蘇(軾)、蔡(蔡襄,也有人說是蔡京),宋代書法瑣細濃艷,筆法姿媚,卻剛勁不足,要說字我還是喜歡盛唐風骨。”
陳淮不知道這是他自己的想想法還是受劉大夏影響,只附和道:“殿下說的對,奴才雖然不識文墨,但也知道大唐國富民強,萬國來朝,那宋朝總被北蠻子欺負,徽宗皇帝寵信奸臣,疏遠了楊家將,就被遼人捉走了,好在康王趙構(gòu)泥馬渡黃河,逃去杭州守著半個江山當皇帝,要不是有岳爺爺沒準半個江山都丟了呢?!眹@了口氣道:“可惜岳爺爺被那奸臣秦檜害死?!?p> 朱祐樘聽出陳淮所說滿是錯漏,徽欽二宗是被金人擄走,楊家將更是宋初的事,泥馬渡康王完全是戲文里的東西屬于無稽之談了,見他說的性起也并不打斷,用手在墨跡未干的字上扇著風,笑嘻嘻地聽他講完。
陳淮見朱佑樘不說話,想起何鼎嚴禁他跟皇子說些不相干的,便轉(zhuǎn)移話題道:“殿下今兒個約了鶴齡兄妹玩了嗎?”
張鶴齡是張巒的兒子。
紀氏不忍張巒骨肉分離,便把他的妻兒老小接到馬場皇莊,便在行宮外的小鎮(zhèn)住著,到皇莊不久他又添了一個女兒。知道朱佑樘沒有玩伴,經(jīng)紀氏允許,經(jīng)常帶著一對兒女到行宮里陪朱佑樘玩。
那張鶴齡隨了張巒,性子又直又硬,經(jīng)常惹下事來,連累朱佑樘受罰。倒是那妹妹張玉兒像她母親,性子溫和,做事得體,很得紀氏等人喜歡。
朱祐樘道:“約了,看時辰也快到了?!?p> 果然,兩人正說著,就聽到外面有人嚷嚷道:“小殿下,看看我今兒得了什么好東西?”聽聲音正是張鶴齡。
朱祐樘寫了半晌的字,早上又背了幾篇《禮記》,在書房的時間已經(jīng)不短,早就覺得氣悶,聽到張鶴齡聲音,便撒丫子跑了出去。
剛出院門,只見張鶴齡正在門外喊著“小殿下”招呼自己。他已經(jīng)快十歲了,身體壯實的像個小牛犢,聲音又沉又悶,加上平時愛動不愛靜,整日在馬場瘋跑,因此膚色黝黑,但好在他長得還算俊朗,因此看上去很順眼。
隔著院門,朱祐樘剛想跟他打招呼,卻聽到門外何鼎訓斥道:“殿下便是殿下,哪有什么大小之分?”
張鶴齡知道何鼎不能拿他怎么樣,也不懼怕,道:“小殿下還沒說什么,你是哪來的大瓣兒蒜?!?p> 何鼎怒道:“你這野小子,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叫你爹來,我倒要問問他怎么管教的你?!?p> 張鶴齡道:“要叫你去叫,你能管的了我爹,卻管不了我?!?p> 何鼎又要說什么,只見朱祐樘已經(jīng)站在門口,轉(zhuǎn)而躬身向他行禮道:“殿下。”
此時朱佑樘覺得規(guī)矩確實也很重要,如果都像張鶴齡這樣胡來,那還不亂套了,道:“何公公照著規(guī)矩辦就是了,你盡管把話說完?!?p> 何鼎也不好再說什么,對張鶴齡道:“看著殿下的面子,饒你一回。”
朱祐樘帶著張鶴齡向何鼎陪了不是,這才道:“劉先生那日問我何為忠恕之道,我尚不能全部領(lǐng)會,都說何公公博學多識,得了空還請給我講講。”
何鼎聽后本來頗為得意,剛說了幾句,突然意識到這個恕字自己卻遠沒做到,才知道這是小皇子暗中提醒自己做人不能太苛刻。瞬間臉紅了,心中卻感激他給自己留了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