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賜回過頭來一看,正好看見那個謀士一般的家伙正嬉皮笑臉地看著自己:“適才吳大帥與我說,以后咱們就是同僚了,需要多多親近才是,所以我想要和林千總喝一杯。”
又是一個過來試探的。但是朱天賜已經(jīng)適應了這種場面,立刻含笑點頭,兩個人肩并肩地走著,一路上還在說說笑笑。
期間文士布置了幾個陷阱,朱天賜都輕松應對過去,文士也很快就放下心來,兩人之間也沒有了什么顧慮,于是開始互相吹捧,說著一些毫無營養(yǎng)的恭維,說說笑笑,不清楚的還以為他們是多么好的兄弟一般。
“林某人不是將軍,兄臺莫要抬舉我了。”
“林將軍擔待得起,生的威武霸氣,氣勢渾然天成,將軍肯定是前途不可限量?!?p> “先生過獎了。”
通過一路上的了解,朱天賜知道此人原本是一個落魄的秀才,因為多年考不上舉人,導致一肚子怨氣,加上投清不被重視,憤而投向吳三桂,頗受吳三桂的賞識?,F(xiàn)在他的言語之中已經(jīng)是對吳三桂佩服得五體投地,語氣里面滿滿的都是恭維和敬仰,不??湟珔侨鹬殷w為國、堅貞不屈。
這文士頗有自己不是吳三桂的人、勝似吳三桂的魂的氣勢,朱天賜對于這種人非常熟悉,原先在某個群里他就碰見過這種人。而且朱天賜可以看出來,這文士的表情、神態(tài)和動作都是協(xié)調(diào)一致的,呈現(xiàn)出一種非常崇拜、陶醉的表情,差點兒讓朱天賜吐出來——派出這樣一個白癡的家伙過來試探自己,不知道吳三桂是怎么想的。
強行壓住自己內(nèi)心的嘔吐感,朱天賜繼續(xù)對他委與虛蛇,反正也是花花轎子眾人抬。朱天賜也把自己哄班花的本事拿出了兩成,那文士如何能夠抵擋住后世的花花轎子和甜言蜜語?頓時被哄得飄飄欲仙,如同喝醉了酒一般。而朱天賜嘴上說著甜言蜜語,但是心里面已經(jīng)快被這個家伙惡心到吐,只求這個人趕緊走。
兩只手挽進袖子里面的文士走起路來一搖一晃的,仿佛朱天賜看見的裹腳小婆娘一般,讓朱天賜都快要把上輩子的飯菜都吐出來了。不過好在很快就到了側(cè)廂房。
到了側(cè)廂房,那文士還是一口一個將軍來稱呼朱天賜,言語里都是恭維和吹捧,好像朱天賜就是神人天降一般——雖然某種程度上確實是如此。
進了屋子,美酒一杯一杯地喝著,文士也來者不拒,眼睛越來越朦朧,不一會兒就醉態(tài)可掬,小手指微微往上翹著,捻著胡須,另外一只手籠著袖子喝酒。
揣著手喝酒——真的是不可思議議的文雅,敬佩到五體投地的朱天賜一面暗暗學習這種禮儀,一面在臉上堆滿阿諛的笑容,聽著文士吹噓如何被吳三桂看重。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吳大帥就是這么說我的?!眳侨鹞鋵⒊錾?,他的文化素養(yǎng)朱天賜幾次接觸下來早就是心里有數(shù)。
吹吧,反正吹牛也不上稅。
就算打死朱天賜,他也不會相信吳三桂這個武夫會知道曹操的詩句:“先生能得到吳大帥的器重,一展所長那還不是指日可待啊。”哈哈大笑的文士緊跟著打了一個酒嗝,眼神已經(jīng)有了一些渙散,手中更是胡亂飛舞——根據(jù)朱天賜多年和室友喝酒的經(jīng)驗看來,這文士怕是已經(jīng)醉了。
果不其然,這個家伙已經(jīng)收起了之前對自己的那一套吹噓,醉眼朦朧之間加上了對武人的蔑視:“林千總,你會吟詩作賦呢?哈哈哈,俺來說兩句兒,這兩句可是大有來頭的。”
“君恩深似海,臣節(jié)重如山!哈哈哈哈,如此可否?”那文士哈哈大笑,一邊的朱天賜神色卻有一些怪異——這個太有名了,這不就是洪承疇和崇禎吹噓自己氣節(jié)的詩句么?
不過那個文士顯然不是朱天賜肚子里的蛔蟲,看見朱天賜不說話,以為朱天賜被他嚇住了,捻了捻自己的胡子哈哈大笑道:“我看林千總默然不語,想必是對這句詩不知道了,來,自罰三杯為敬!”
說著他就給朱天賜倒了一杯酒,然后對著朱天賜斜了一眼,眼睛里面滿滿的都是不屑,這讓朱天賜看在眼里,于是就回了一句:“我曾聽聞,曹操寫這句詩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不臣之心。然則我也是沒有親自見過,不過我心仍是在這里,不知道足下以為如何?”
這句話不僅僅說了一下文士,甚至隱隱還把吳三桂之前的事情也繞了進去,一下子噎住了文士。文士笑了笑,隨后喝了一杯酒開掩飾自己的尷尬。
朱天賜看著他的表情,心里面舒服了一點兒,也喝了一杯酒。
不過很快,時間已經(jīng)沖淡了之前的尷尬氛圍,文士繼續(xù)說道:“我想昔日武侯被昭烈帝簡拔于草廬中時,爭正如同我被吳大帥簡拔于眾人,同樣是征戰(zhàn)南北,平定四方,甚至創(chuàng)下武侯七出祁山而不竟之事,如此想來也可以成為一樁美談。想來我之前委身市井,躡足行伍,正如孟子所說:胡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這位仁兄似乎是觸景生情,或者是想到了自己以前的崢嶸歲月,不由得語速加快,慷慨激昂,朱天賜聽他胡扯了半天才找到一個縫隙插嘴道:“先生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有遷客騷人之奇才,林某一介武夫,販夫走卒之輩,我不及先生遠矣?!?p> 這樣的恭維讓這個文士更是傲氣沖天,狂態(tài)畢現(xiàn),他捋了捋胡子繼續(xù)說道:“確實如此。我還準備向吳大帥進言,讓他平定完了李定國之后,其余的不過是跳梁小丑。到時候吳大帥立刻揮師北上,收拾夔東諸將,平定四川,如此大業(yè)可靖,天下太平,我皇清盛世之基,可大定矣。”
【你怕不是不知道你家主子吳三桂腦生反骨罷?歷史上吳三桂平定了云南之后,立刻做了云南山大王,然后又反了?!?p> 【首先是反明,然后投清,然后反清,最后身死道消,也算是遺臭萬年了,居然還皇清盛世。】
朱天賜默默在心里面說了這樣的話,隨后心里冷笑起來,希望這個謀士能夠一直在吳三桂手底下做事,這樣的話自己的壓力也能夠少很多。
所以朱天賜立刻就添了一把火:“先生說的對,到時候直接召回李國英部,然后會同吳大帥的兵,一起兵出夔州,定能夠直搗黃龍,一舉破敵!先生這就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先生此時此刻應該立刻去獻計給吳大帥,讓他早日平定四川和云南!活捉永歷天子,為大清的盛世奠定基礎(chǔ)!”
“我不日前還尋得元太祖的一首詩,今天就讓你開開眼?!蹦俏氖繐u頭晃腦地嘟囔了幾句話,隨后說道:“萬里車書混一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讀完了海陵王的詩作之后,那文士立刻放聲大笑,臉上露出喪心病狂且讓人惡心的笑容:“等我獻計給吳大帥,等大帥破了夔州,生擒永歷,活捉李定國,我就把這首詩獻給吳大帥!”
歷史上海陵王寫完了這一首詩之后就揮師南下,然后被宋軍打得落花流水、一塌涂地,最后自己也是身死在亂軍之中,把這種非常不吉利的詩作獻給吳三桂,估計吳三桂能夠讓他享受到騎毛驢游街示眾的待遇。
朱天賜聽到這里總算是明白這位文士的水平了——難怪考了十多年舉人都沒有考上,依舊是一個落魄秀才,這樣的水平要是能夠考上舉人,怕是全天下的舉人都要投水自盡了。
“先生真是大才?!敝焯熨n由衷地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然后咧著嘴,手上端著一杯酒,對著文士恭恭敬敬地敬了一杯酒:“到時候吳大帥大捷歸來的時候,莫要忘了在下?!?p> 文士沒有舉起酒杯,也沒有應和朱天賜的話。此時此刻的他,臉上哪里還有什么醉容?分明是目光澄澈,明亮,狂妄之色也已經(jīng)顯示不見,只剩下平靜如水的眼神看著朱天賜。
這明亮的目光漸漸攏成一個針尖——刀鋒一樣得在朱天賜臉上刻動。
片刻后,文士沖著黃石淡淡一笑,掉過頭,甩了甩袖子,伸出一只手為自己斟了一杯酒,彌漫出的殺氣讓朱天賜騰的一下子站起,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發(fā)出刺再地破碎聲。
他倒退到屋腳,一伸手就把腰刀抽了出來,屋子里頓時寒光四射。
仿佛沒有感覺到這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一般,那個文士從容喝下那杯酒,才出言對著朱天賜侃侃而談:
“若是海陵王是劉裕那樣的偉丈夫,一十七人便可滅朝奪國,肇紀立極,何須百萬雄師?若不是真男兒,縱有精兵猛將,也不過身死國滅,為天下笑爾?!?p> “然則,若是天下傾頹,國也不國,何需要大丈夫?不過是頭一剃,頭一拜,衣服一換,搖身一變,拿起刀,壯個膽,呼‘虎’而沖之,即使是負隅頑抗,即使是冥頑不化,不過是一抷黃土,到頭來不過是為后人賦詩幾首,文章幾句,悲傷感秋,也不過是如此!你說是不是,林千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