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挾天子爾朱榮隕命 報家仇爾朱兆弒君

　　自破門韓拔陵起兵始，至丑奴覆滅，歷時六載，北境烽火熄滅。有道是：“狡兔死走狗烹”，爾朱榮蕩滌群雄，功高蓋世，尊崇無以復(fù)加。魏帝子攸益發(fā)有感大權(quán)旁落，殺機日盛。歲初長星出中臺，掃大角。太史令言：“此除舊布新之象也?！弊迂勓泽@懼不已。時有大將許周，勸爾朱榮進(jìn)九錫之禮，爾朱榮笑道：“頃來受國大恩，未能混壹海內(nèi)，何得遽言勛業(yè)！吾欲戒勒士馬，校獵嵩原，令貪污朝貴，入圍搏虎。仍出魯陽，歷三荊，悉擁生蠻，北填六鎮(zhèn)，回軍之際，掃平汾胡。明年，簡練精騎，分出江、淮，蕭衍若降，乞萬戶侯；如其不降，以數(shù)千騎徑度縛取。待六合寧一，八表無塵，然后奉天子，巡四方，觀風(fēng)俗，布政教，乃可稱勛耳。”子攸聞訊，非但不感釋然，反覺芒剌在背，以為爾朱榮一日不除，帝位便難坐穩(wěn)。時爾朱皇后懷胎九月，子攸疑其非系已出，每出冷言相譏。爾朱后性子剛烈，亦針鋒相對，每常道：“天子由我家置立，今便如此，我父本日即自作！”子攸聞此語，扼腕切齒，隱忍不發(fā)。恰在此際，爾朱榮上表請入朝，乘便探視爾朱后。臨行前，薦高歡為晉州剌史。爾朱榮素喜高歡才干，欲與之結(jié)為兒女親家，遣劉貴說媒。劉貴欣然奉命，語道：“大王聞君有女端娥，與世子菩提年貌相當(dāng)，欲娉為兒婦，特命下官前來作伐?！备邭g道：“大王勛名蓋世，四海一人。世子將承大業(yè)，非帝室名媛、皇家淑女，不足為配。賀六渾之女出自寒微，何敢攀麟附鳳？”劉貴道：“劉靈助前從上黨過，偶見令愛，見其相貌非常，額前紫氣已現(xiàn)，有帝后之兆?！备邭g道：“我家累受爾朱大恩，既蒙主公垂愛，不敢辭也?！眲①F見他應(yīng)下，歡喜回去復(fù)命。高歡進(jìn)與夫人婁昭君言之，昭君道：“將軍誤矣！爾朱榮權(quán)傾朝野，必不為天子所容。夫君屢勸其先發(fā)制人，彼存婦人之仁，不忍為之。此去洛陽，兇多吉少，弄不好禍滅九族，屆時女兒豈不成了望門寡？”高歡嘆道：“吾自詡世情練達(dá)，見識反不及婦人矣！”

　　爾朱榮聞高歡應(yīng)允，大喜道：“待我見過天子回來，選了吉日，成就兒女婚姻?！睜栔鞓s來至洛陽，子攸有心借機發(fā)難，又恐殺了爾朱榮，元天穆在并州作亂。一面盛禮相待，一面詔天穆進(jìn)京。天子在宮中設(shè)宴款待爾朱榮一行。酒酣時，爾朱榮道：“外人屢言陛下疑臣，意欲加誅，信有其事乎？”子攸心驚，故作鎮(zhèn)靜，笑答道：“人亦有言卿欲圖朕，信有其事乎？”爾朱榮與子攸相視大笑，歡洽如故，盡興而別。

　　爾朱榮出了宮門，爾朱世隆謂爾朱榮道：“我觀天子神色有異，恐懷異圖。兄長神武英明，威加海內(nèi)，奈何屈身事人？不若乘機受了禪讓，成就大統(tǒng)”。爾朱榮笑道：“英娥臨產(chǎn)，若生皇子，必為儲君，承繼寶祚。我若為天子，世人必笑我無賴，與外孫爭奪帝位。吾誓不為之?！睜栔焓缆÷勓裕瑩u頭嘆息而去。此語傳到子攸耳中，不由大驚，心想皇后若生皇子，奸臣必殺己擁立外孫?！弊迂鼩⑿挠鷪?，密招親信大臣楊侃、溫子升及元徽，諭道：“朕近日夢中取刀，自割十指，醒后猶覺手痛，不知主何吉兇？”元徽最恨爾朱榮，因而搶先答道：“蝮蛇螫手，壯士斷腕。爾朱榮早晚必反，宜盡早誅除，不可遲疑?！睏钯┑溃骸白愿钍?，何異于蛟龍斷爪，爾朱榮雖張狂跋扈，亦是能臣良將。今北土初靖，南方未寧，陛下自毀長城，誠不足取也?！睖刈由嘀G道：“三國時王允計誅董卓，余黨作亂，反受其禍?！弊迂溃骸巴踉嗜羯鉀鲋萑?，必不至死。若戮及首惡，寬赦余黨，何來禍端?！睏钯┯傺?，子攸厲聲道：“朕之情理，卿所具知。死猶須為，況不必死！吾寧為高貴鄉(xiāng)公死，不為常道鄉(xiāng)公生！”高貴鄉(xiāng)公者，三國時魏帝曹髦也，親率宮衛(wèi)，挺身擊司馬昭，未竟身死。常道鄉(xiāng)公者，曹奐也，讓帝位與司馬炎，忍辱偷生，世人恥之。三人見帝意已決，遂立誓共誅爾朱榮。

　　不幾日，天穆奉詔入朝。子攸暗喜，在宮中設(shè)好伏兵，欲將二人一并誅除。爾朱榮和元天穆前來拜見天子，酒過三巡，爾朱榮忽感頭痛，便與元天穆匆匆辭去。楊侃帶人在外埋伏，未得訊號，不敢輕動，眼看著爾朱榮離宮而去。機會喪失。子攸恐事泄，驚懼不已，幾欲逃離洛陽。元徽獻(xiàn)策道：“何不托言皇后生子，再召榮入宮，就便圖之?！弊迂?“皇后懷孕九月，怎言生子？”元徽答道：“婦人不及產(chǎn)期生子，亦是常事?！弊迂鼜钠渲\，伏兵于明光殿東廊，遣元徽詔爾朱榮、元天穆二人入宮。元徽來至爾朱榮府上，以喜訊相告，歡舞盤旋，以示慶賀。爾朱榮不虞有詐，與天穆一同入賀。

　　子攸聞爾朱榮前來，心下忐忑，面露慌張。溫子升道：“陛下色變，速請飲酒，以壯膽色?！弊迂B飲數(shù)杯，顔色稍平。命子升執(zhí)赦詔出，俟?fàn)栔鞓s一死，即頒詔大赦天下，以防余黨反亂。爾朱榮及榮長子爾朱菩提、天穆等入宮。途中正遇子升，爾朱榮一把將詔書奪過，笑問道：“是何文書？”子升顏色不變，答道：“敕”。爾朱榮愛女心切，未暇細(xì)問，放了子升，匆忙入宮。參拜天子畢，坐定，方欲問皇后母子情形，光祿少卿魯安、典御李侃晞等持刀從東門而入。爾朱榮知有異變，起身奔向御坐，欲將子攸劫作人質(zhì)。眾人見了，皆驚呼無措。不想子攸預(yù)先在膝下藏了寶刀血虹，當(dāng)下拔刀出鞘，直剌爾朱榮小腹。子攸唯恐爾朱榮不死，用力之猛，刀尖貫背而出。眾武士紛紛舞刀亂斫，爾朱榮與菩提、天穆并數(shù)十隨從同時俱死?？蓢@爾朱榮蓋世梟雄，縱橫天下歷百戰(zhàn)而不死，一朝入宮，命喪群小之手。戰(zhàn)陣沙場，遠(yuǎn)不及宮闈險惡也。

　　子攸殺死爾朱榮，親登閶闔門，令溫子升宣詔，歷數(shù)爾朱榮之罪，大赦天下。爾朱世隆、司馬子如驚聞變故，連夜奉了爾朱榮妻小，焚西陽門出，夜走河陽。爾朱部眾在洛陽不在少數(shù)，聞變，群情激憤，欲奉賀拔勝為主，興兵入宮，替主復(fù)仇。賀拔勝與爾朱榮親若手足，聞榮被殺，痛徹心肺，然秉執(zhí)忠義，不敢犯上。謂眾將道：“主公蒙冤，必是奸邪挑唆天子所致。為人臣子，無仇君之理，況彼設(shè)下機謀，必有防備，不可自去送死。爾等各回其所，待我奏明天子，洗主公不白之冤。”眾人聞言大沮，各自散去。多有回歸鄉(xiāng)里者，亦有赴河陽投奔爾朱世隆者。世隆欲北還，子如道：“今天下洶洶，唯強是視。當(dāng)此存亡之際，不可以弱示人。若亟北走，恐將士離心，部眾盡散，朝廷提兵來剿，屆時束手，委命于刀筆小吏也。不若分兵守河橋，回軍向京，出其不意，可獲大功。假使不得所欲，走亦未遲?！笔缆闹?，收合余眾來攻北中城。

　　子攸料到爾朱余黨反叛，遣武衛(wèi)將軍奚毅、前幽州刺史崔淵將兵鎮(zhèn)守北中城。奚毅知有爾朱大兵殺到，顧左右道：“誰敢下城斬敵將首級！”眾將面面相覷，無人應(yīng)聲。奚毅道：“吾等禁衛(wèi)，豈可示弱于叛賊！”遂親引人馬出城迎敵。爾朱余部，感念爾朱榮往日恩遇，無不奮力向前。禁軍營務(wù)弛廢久矣，怎敵得必勝哀兵，兵刃方接，敗相已現(xiàn)。奚毅親身搏戰(zhàn)，見兵眾散亂，心已慌怯，被敵大將田怡一刀斬于馬下。崔淵撥馬欲逃，亦被亂軍殺死。世隆乘勝進(jìn)據(jù)北中城，令將軍田怡護(hù)衛(wèi)家眷，屯兵城內(nèi)，親率諸將屯兵城外，遙對洛陽，為進(jìn)擊之勢。朝廷慌亂。前華陽太守段育與世隆有舊，奉召慰諭。爾朱余部義憤難消，一擁而上，竟將其亂刃分尸。十月癸巳朔，爾朱度律將騎一千，皆衣白袍，旗號如雪，來至城下索太原王爾朱榮尸身。子攸升大夏門望之。大軍遙望城上龍鳳旗旌，知是駕至，齊聲高呼：“天子枉殺功臣！”子攸道：“非朕忘恩負(fù)義，實為社稷大計。太原王立功不終，陰圖篡逆，王法無親，已正刑書。罪止榮身，余皆不問。卿等若降，官爵如故?！倍嚷纱鸬溃骸俺嫉葟奶跞氤?，忽致冤酷，今不忍空歸，愿得太原王尸，生死無恨。”因涕泣，哀不自勝。群皆慟哭，聲震城邑。子攸亦為之愴然，出爾朱榮尸，又遣侍中朱瑞赍鐵券賜世隆。世隆撫尸痛哭，良久起身，棄鐵券于地，踏于腳下，言道：“太原王功冠天地，赤心為國，東平葛榮，南拒蕭梁，西滅丑奴，北翦韓樓，功不在韓、彭之下。天子不顧信誓，枉加屠害。今日兩行鐵字，豈可復(fù)信？我不殺汝，歸語天子，不為太原王報仇，終無歸計！”

　　朱瑞不敢多言，歸告天子。子攸出庫中金帛，懸賞于城西門外，廣募敢死之士，以討世隆，一日得萬人。以車騎將軍李叔仁為大都督帥之，與度律戰(zhàn)于郊外。然新募之兵未經(jīng)習(xí)練，一觸即潰。度律揮軍大進(jìn)，李叔仁自忖不敵，引軍南去。正慌亂間，見前方斜刺里殺出一軍，直奔叔仁而來。叔仁大驚，只道是爾朱伏兵。走至近前才知是自家人馬。那領(lǐng)軍之將乃是大將高乾。高乾，字乾邕，渤海豪族高翼之子。高乾好任俠，性明悟、俊偉有智略。高乾年長，有弟三人。二弟高慎，字仲密；三弟高昂，字敖曹，四弟高季式，字子通，皆負(fù)才勇，而高昂尤武藝絕倫。世人美譽之“河北四虎”。高乾與子攸有舊。值河陰之變，聚兵于河、濟(jì)之間，頻破爾朱軍。子攸使人招安，遂同入朝。子攸欲借高乾兄弟之力誅殺爾朱榮，封高乾為黃門侍郎，高昂為散騎常侍。爾朱榮知之，奏帝道：“此等皆曾叛亂，不宜立于朝廷?！弊迂坏靡?，并解其職。

　　比及爾朱余黨作亂，高乾收聚鄉(xiāng)勇，馳赴洛陽，正遇見叔仁兵敗，急忙上前相救。高乾見追兵將至。顧三弟高昂道：“汝每夸耀武勇，今日當(dāng)努力！”高昂慨然躍馬而出，直貫敵陣，所擋者無不落馬喪命。敵軍大亂，爭相躲避。不多時，高昂引兵奏凱而回，馬項上掛了十余個人頭，皆是爾朱軍中上將首級。叔仁大喜，言道：“昔日鄉(xiāng)中惡少年，長成矣！”高昂幼稚時，便有壯氣，長而俶儻，膽力過人，龍眉豹頸，姿體雄異，其父為求嚴(yán)師，令加捶撻。高昂不遵師訓(xùn)，專事馳騁，每言：“男兒當(dāng)橫行天下，自取富貴，誰能端坐讀書，作老博士也?！备甙赫芯蹌?，家資傾盡，鄉(xiāng)閭畏之，無敢違迕。其父翼常謂人道：“此兒不滅我族，當(dāng)大吾門，不只為州豪也?！睜栔鞓s愛高昂豪勇，欲收為已用。高昂不為所動。因而設(shè)計誘捕，囚高昂于駝牛署，高昂力大，竟摧折監(jiān)欄而出。高昂脫獄，仿若猛虎出籠一般，當(dāng)下格斃數(shù)十獄卒，逃亡在外。

　　此番爭戰(zhàn)，雙方各有勝負(fù)。爾朱度律見高家兄弟勇猛，心生懼意，斂兵暫退。魏帝子攸知世隆不肯罷兵，會集群臣共議卻敵之策。眾皆惶懼，群臣默然。高乾出列道：“小賊狂悖如此，朝廷有不測之危，正是忠臣義士效節(jié)之日。臣雖不武，請以一旅當(dāng)先破賊。”不待子攸作答，元徽搶先言道：“官軍累敗，士氣低迷，當(dāng)據(jù)城待援。如出戰(zhàn)不利，累及天子。朝堂之上，豈容汝發(fā)此狂言?！弊迂鼑@道：“爾朱黨羽遍布天下，何來勤王之師？與其坐以待斃，不若拼死一搏。只是高將軍獨木難支，誰可統(tǒng)兵同往?！蓖ㄖ鄙ⅡT常侍李苗奮衣而起，言道：“壯士擊賊，豈可無伴！寧陪烈士亡，不伴懦夫生?！崩蠲绫緸槟铣耍何涞凼捬艽埤R，叔父為其所殺，李苗身負(fù)國恨家仇，北投魏國。子攸嘉其勇烈，殊禮相待。李苗感恩，立誓以死相報。

　　二將出了朝堂，高乾謂李苗道：“近日黃河浪高水急，叛軍遠(yuǎn)途至此，舟楫不備，全憑河橋轉(zhuǎn)運兵馬糧秣，吾欲誘敵大部來攻，將軍引軍焚毀河橋，令其首尾難顧，彼軍容雖盛，不難破滅?！崩蠲绲溃骸暗苡幸嫔琊ⅲm萬刃加身，亦不敢辭也?！备咔溃骸皩④娭伊?，世人感佩。此戰(zhàn)兇險，將軍只須順流放下火船，燒斷河橋，便是大功一件。萬不可上岸擊賊，切記，切記。李苗慨然領(lǐng)命而去。高乾點了一千精兵，出了北門，行不多時，遠(yuǎn)遠(yuǎn)望見敵軍旗號。高乾命軍士揚塵鼓躁，大張旗鼓而進(jìn)。爾朱世隆前番進(jìn)兵受挫，懊喪不已。見官軍直逼大營而來，遠(yuǎn)遠(yuǎn)望去，不知多少軍馬。世隆畏敖曹之勇，不敢輕敵。一面調(diào)北岸軍兵南下助戰(zhàn)，一面督軍結(jié)陣。

　　再說李苗率軍在上游乘船。波濤載著戰(zhàn)船，奔流而下。不多時，河橋依稀可見。李苗見橋上不少軍兵自北而南一路急行，全然無備，不由得心下大喜，下令放下火船。那火船上盛滿油浸柴薪，一點即燃，河流迅急，倏忽而至，直撞上河橋。那河橋不過是木板搭造而成，如何經(jīng)得火燒。一時間火焰沖天，火光映著河面，宛若火龍出水。爾朱世隆正布陣與官軍相持，忽見后方河橋火起，心驚不己。高乾見了，如何肯失了良機，催軍一齊向前。三弟高昂一馬當(dāng)先，直取世隆。世隆慌忙退入陣中，麾下四員親將上前，抵住高昂。這四將乃是同胞兄弟，分別是爾朱忠、爾朱孝、爾朱仁、爾朱義，本是山中獵戶，善使鋼叉，武勇絕倫，山中野獸聞風(fēng)遠(yuǎn)遁。世隆狩獵山中，偶遇四人，見其逐虎躍澗，如履平地，贊嘆不已。收在帳下，認(rèn)作義子，每遇強敵，遣四將往戰(zhàn)，無不克捷。

　　高昂與四將接戰(zhàn)，毫無懼色，鐵槊翻飛，如惡蛟弄海。兩邊軍兵見了這等惡戰(zhàn)，驚得張口瞠目，不敢上前，止械駐觀，留下了好大空地。戰(zhàn)至六十余合，爾朱孝一個不防，被高昂挑去盔纓，爾朱孝駭?shù)酶┫律砣ィ瑩荞R便走。這四人本是各占一角，成“四象”之勢，彼進(jìn)我退，頗具章法。爾朱孝一退，破綻立現(xiàn)。高昂心喜，舉槊假意要追。爾朱忠、爾朱仁見了，忙從斜剌里上前攔阻，爾朱義亦從后趕來。高昂也不回頭，槊交右手，向后一剌，正中爾朱義前心。爾朱義跌落馬下，斃命當(dāng)場。爾朱忠大驚，挺鋼叉剌來。高昂舉槊相迎，爾朱忠手腕一沉，鋼叉絞住槊桿。爾朱仁見高昂受制，趁機上前直剌。高昂奮力一揚，竟將爾朱忠鋼叉震飛，反手一槊，結(jié)果了爾朱忠性命。隨即側(cè)身躲過爾朱仁鋼叉，右手舉槊打下，將爾朱仁頭骨擊碎。爾朱孝見三個兄弟被誅，怒不可遏，返身彎弓搭箭要射高昂。高昂見了，嗔目大喝，聲若狂雷。爾朱孝嚇得手足無措，弓箭落地。高昂催馬趕上，一槊剌出。爾朱孝死在當(dāng)場。高昂力斃四將，復(fù)來趕世隆。世隆膽寒，策馬北奔。眾人見高昂如此勇猛，紛紛走避，陣形大亂。叛軍畏高昂之勇，又見河橋火起，恐后路被斷，心中慌亂，無心戀戰(zhàn)，爭相上橋北逃。那河橋雖有丈余寬，卻如何容下許多人馬。眾人自相踐踏，被擠下落水者不計其數(shù)。更有甚者，踩踏之下，河橋垮塌斷絕，溺死者無算。

　　世隆倉惶間隨敗兵渡過北岸，駐馬稍作喘息。那邊大將李苗縱火燒了河橋，正要返航，遠(yuǎn)遠(yuǎn)望見北岸世隆旗號，心中大喜，早忘了高乾叮囑，令軍士擺船，當(dāng)先登岸。叛軍被高昂殺個大敗，心中惱恨，又見李苗所部不多，把氣惱盡撒在李苗身上，一擁而上。李苗軍初上岸，立足不穩(wěn)，反被殺個落花流水。李苗亦被創(chuàng)十?dāng)?shù)處，血竭而亡。叛軍將李苗尸身掛在旗桿頂端，以耀軍威。對岸高昂望見，勃然大怒。當(dāng)下帶了十?dāng)?shù)親兵，駕一葉小舟直趨北岸，岸上叛軍見了，集兵攢射，一時箭如飛蝗。高昂伏在艙中，待距岸二丈遠(yuǎn)時，左手執(zhí)刀，右手撐槁，奮力一躍，騰空而起，直落在岸邊。高昂仿若天神降世，掄起大刀，狂呼猛進(jìn)，一通大砍，但見人頭滾落，項血噴涌，叛軍驚駭，再度大潰。高昂砍倒旗桿，收了李苗尸首，扛在肩上，從容而退，渡水南歸。叛軍本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契胡勇士，不想被高昂一通廝殺，驚得肝膽俱裂，十萬之眾，唯知逃遁，竟不敢直視高昂，遑論上前阻擋。皆私語道：“此人勇烈，項羽亦不及也！”自此，人皆譽高昂為“賽霸王”。這一役，叛軍自相踐踏墮水溺斃者竟有萬余，士氣低迷，世隆引軍北走。

　　魏帝子攸聽聞高家兄弟大破叛軍，喜出望外，欲大加封賞功臣。元徽偵得此汛，心中生嫉，生怕高氏兄弟因功受寵，大權(quán)旁落。遂入宮密奏道：“世隆兵敗，不久自滅?？皯]者，爾朱余黨散布定、冀，若不及時剿滅，恐復(fù)生變亂。今有高氏兄弟忠勇，可堪重任，何如遣其平定河北?！弊迂旁眨旒{其言，任高乾為河北大使，帶上諸弟，招集曲部鄉(xiāng)勇，討平叛亂。圣旨降下，高乾知是元徽讒言所致，然圣意難違，只好從命。高乾臨行，子攸親送出城，執(zhí)杯在手，手指洛水，言道：“卿兄弟本冀州豪杰，士卒效命奔走，蹈死不顧；倘京中有變，可為朕至河上，耀眾揚塵。”高乾聞言，叩頭以血，涕淚哽咽。高昂接過御酒，一飲而盡，慨然放歌：

　　壟種千口牛，

　　泉連百壺酒。

　　朝朝圍山獵，

　　夜夜迎新婦。

　　高乾亦作歌和之：

　　鐘鳴鼎食非吾愿，

　　萬戶封侯未可期。

　　仗劍天涯誅奸佞，

　　一腔熱血酬知己。

　　歌至高亢處，高氏兄弟四人拔劍起舞，見者無不涕流。楊侃聞歌，嘆息道：“今日之事，奸佞不在天涯，在朝堂之上也?！?p>　　話說爾朱世隆被高氏兄弟殺個大敗，引了敗兵，一路北遁，欲回晉陽，迎面正遇見爾朱兆引著大軍南下。爾朱兆所部多為秀容子弟，聽聞爾朱榮身死，無不切齒。三軍縞素，兼程而至。爾朱兆見了世隆狼狽之相，心中有氣，責(zé)之道：“昔日在虎牢，汝畏敵如虎，棄關(guān)而逃，徒送了世承性命。近日叔父在京，汝不能護(hù)衛(wèi)，一聞變故，先眾人而遁，如此怯懦，何以為將！”世隆雖是長了爾朱兆一輩，卻最懼其驕橫，因而滿面羞慚，唯唯稱是，心中暗生嫌隙。爾朱兆毫無顧忌，謂世隆道：“汝且為后隊，看我當(dāng)先破敵?！碑?dāng)下一面引兵南進(jìn)，一面致書爾朱親族舊將，約其共同起事。

　　高歡在晉州接了來信，見言辭輕慢，心中不悅，以書信示長子高澄。高澄道：“爾朱兆此番勝算甚大，從之，定可加官晉爵。然興兵犯駕，背負(fù)謀逆惡名，得不償失。且天柱將軍亡故，爾朱家無堪大任者。爾朱兆狂妄無知，天光短視無志，世隆怯懦無能，仲遠(yuǎn)殘暴無親，度律寡斷無謀，彥伯碌碌無為。大丈夫自有主見，奈何聽人頤指氣使。”高歡思了片刻，言道：“爾朱兆狂愚如此，敢為悖逆，吾不能長事爾朱矣！”遂遣長史孫騰致書爾朱兆：

　　歡承太原王厚恩，待以國士，富貴與共，雖碎骨粉身，不足以報。輒聞大變，痛心疾首，欲興師問罪，自慚勢力孤弱。足下風(fēng)馳電掣，舉兵犯難，伸不世之冤，雪家門之恨，欲以歡為扈從，肝腦涂地亦何敢辭？然山寇未平，今方攻討，立有后憂。寇平之后，定執(zhí)銳前驅(qū)，兵指河洛，效犬馬之勞。

　　爾朱兆見高歡不肯諧行，招世隆問計。世隆道：“將軍稱兵向洛，雖是復(fù)家仇，終是以下犯上，名不正，言不順。自然無人響應(yīng)。為今之計，當(dāng)另立天子，號召天下，共討昏君佞臣，則大事濟(jì)矣！”爾朱兆聞言大喜，與世隆計議，共推長廣王元曄為主。元曄是中山王元英從子，乃是帝室旁支，本無緣大位。今驟然得國，喜不自勝，草草稱帝，改元建明。以世隆為尚書令，爾朱兆為大將軍，度律為太尉，彥伯為侍中，仲遠(yuǎn)為車騎大將軍。爾朱天光遠(yuǎn)在西北，亦加封為隴西王，詔其提兵助戰(zhàn)。

　　是時，爾朱天光在關(guān)中剿除了萬俟丑奴，正督率賀拔岳、侯莫陳悅諸將討平諸地。聞爾朱榮死訊，亦有意興兵復(fù)仇，招二將商議。侯莫陳悅搶言道：“天柱大將軍功比天高，一朝面圣，無辜見戮。大丈夫恩仇必報，此仇不報，何以立于天下！”天光頜首。賀拔岳心向朝廷，進(jìn)前諫道：“主公蒙冤，自有昭雪之日，以臣伐君，終是不祥，不如靜觀其變。”天光從其議。不過幾日，魏帝子攸使朱瑞至關(guān)中，述朝廷赦宥之恩、招撫之意，進(jìn)天光為侍中，儀同三司，兼領(lǐng)雍州剌史。天光接了詔命，上表道：“臣無異心，唯欲提兵赴京，仰奉天顔，申明叔父罪狀?！弊迂[表心驚，又無它策，只得好生安撫，復(fù)又加封天光為廣宗王。天光受封，遂隱持兩端，全意經(jīng)略關(guān)隴之地。

　　爾朱兆聚集各方兵將，意氣風(fēng)發(fā)，督眾南下。沿途所遇，多有爾朱舊部，開城歸降者甚眾。叛軍一時聲勢浩大，甚囂塵上。子攸聞訊大驚，便欲調(diào)高乾兄弟入朝。元徽忌高乾之才，奏道：“爾朱蟻聚之眾，此來自取敗亡。高乾初至河北，未暇撫御地方，旋即召回，至令王土復(fù)歸賊有，誠可惜也。”子攸素來決絕，卻獨信元徽讒言，息了調(diào)兵之念。下詔任元徽兼大司馬，承尚書事，總統(tǒng)內(nèi)外。元徽遣大將鄭先護(hù)出戰(zhàn)，先護(hù)空有名望，卻非智勇之士，幾戰(zhàn)下來，兵馬折損過半。先護(hù)恐回朝見罪，竟棄了大軍，投奔南朝。官軍不見了主將，不戰(zhàn)自潰。爾朱兆揮軍大進(jìn)，直追到黃河北岸。元徽接了敗報，心中慌亂。可惜他長于內(nèi)斗，短于韜略，正所謂“內(nèi)戰(zhàn)內(nèi)行，外戰(zhàn)外行”。無計退敵，只好隱下敗報。子攸問及戰(zhàn)事，元徽但言官軍屢勝，不日賊兵即退。朝廷撥下金帛犒賞三軍，亦盡數(shù)為其吞沒。守城將士皆怨，士無戰(zhàn)心。這一日，子攸驀然心悸，問策于禁軍大將元鷙。那元鷙本是爾朱榮心腹，當(dāng)年河陰之難時，立于爾朱榮身后，視親族血流成河如無睹。元鷙見叛軍勢大，早已暗中向爾朱兆輸誠，因言道：“前番燒了河橋，黃河天塹阻隔，叛軍雖盛，爾朱兆豈能輕渡？”子攸聞言，心稍寬慰。不想到了十一月間，狂風(fēng)暴起，黃塵蔽日，河水淺涸。爾朱兆見此良機，不待木筏完備，便欲催軍急進(jìn)。世隆諫道：“黃河天險，從未有涉水而過者?？v便僥幸過河，彼四面合擊，何以御之？”爾朱兆斥之道：“汝如此膽小，怪道一事無成！”當(dāng)下親率秀容鐵騎三千，從上游涉水過河。也是天未厭亂，往日里黃河巨浪滔天，水深莫測，此時竟剛好沒過馬腹。爾朱兆過得河來，也不待后軍跟進(jìn)，徑趨帝都。三千鐵騎，每人背后插了一面旗幟，遠(yuǎn)遠(yuǎn)望去，旌旗蔽日。守城將士不虞此變，驚得四散奔逃。元鷙趁機帶了心腹將校打開城門。爾朱兆兆率軍長驅(qū)而入，直抵宮禁。宿衛(wèi)大將元寶通倉促應(yīng)戰(zhàn)。彎弓要射，慌亂間戰(zhàn)袍裹住弓弦，箭不得射出。爾朱兆催馬來至近前，一槊挑翻寶通。元鷙在側(cè)大呼:“大軍畢集，只為誅除奸佞，報家國之仇，爾等速速避讓，勿枉送了性命?！苯娨婇L官如此說，一哄而散，更有甚者，趁機剽掠百姓。京城一時大亂。

　　魏帝子攸聞知城破，倉惶出奔，車駕不及完備，步行至云龍門。正遇見城陽王元徽帶了金銀珠寶，策馬疾走。子攸連呼數(shù)聲，元徽竟不顧而去。子攸泣道：“朕平日倚重親貴，臨危時，竟無一人挺身救難?；诓辉撀犃思槌甲嬔裕哺呤闲值芙?jīng)略河北！”子攸失魂落魄，帶了親隨，走不多時，被爾朱騎兵趕上執(zhí)住，報與爾朱兆得知。爾朱兆不欲與之相見，令人將其幽禁于永寧寺。爾朱兆得意洋洋，自領(lǐng)親兵，縱馬入宮。見了美貌女子，也不管是妃嬪亦或公主，捉來姿意污辱。復(fù)傳令手下兵將，大掠十天，公卿富室，皆不能免，洛陽士民死者無數(shù)。城陽王元徽背棄主上，也未得了好下場。走至南山，茫無所投，想起洛陽令寇祖仁，一門三刺史皆由自己引拔，定念舊恩，徑往投之。元徽攜有黃金百斤、馬五十匹，祖仁利其財，深夜與子弟密謀，語道：“聞爾朱兆懸賞購募城陽王首級，得之者封千戶侯，今日富貴至矣。”子弟欣然。次日，祖仁謂元徽道：“風(fēng)聲已露，官捕將至，王不如逃于他所，以待事平?！痹沾藭r已是驚弓之鳥，慌忙間單騎而走。祖仁使人于半路截殺，送首于爾朱兆，以此邀功。爾朱兆早就聽聞元徽貪鄙，富可敵國，疑心元徽財寶為祖仁侵匿，言道：“昨夜里做夢，元徽謂己有黃金二百斤、馬百匹在汝家，可有此事?”祖仁大驚，矢口否認(rèn)。爾朱兆不信，令人將祖仁家眷盡數(shù)拘拿。祖仁無奈，只好將元徽金百斤、馬五十匹供出。爾朱兆疑祖仁尚有藏匿，嚴(yán)刑拷問。祖仁懼死，將家中舊有金三十斤，盡數(shù)奉上。爾朱兆猶不信，將祖仁懸于樹上，以大石墜足，捶之至死。又抄掠其家資，盡誅其子弟。

　　爾朱兆進(jìn)了宮禁，連日來夜臥龍床，肆意淫樂。這一日，忽想起堂妹尚禁在冷宮之中，急招其來見。爾朱英娥抱子入見。爾朱兆見英娥懷抱嬰兒，不知是高歡骨血，只道是元子攸之子。不由怒火暗生，謂英娥道：“昏君無道，己被監(jiān)下，吾欲扶立汝子為新皇，如何？”英娥道：“但憑哥哥做主。”爾朱兆道：“賢妹將皇子遞與我看。”英娥不虞有詐，將嬰孩遞將過去。爾朱兆一把接過，頓時變了顏色，厲聲道：“暴君之子長大，必肖其父，為惡天下，及早除了，免生后患！”言訖將皇子舉過頭頂，重重擲下。那孩童未滿周歲，如何經(jīng)受得起，登時顱碎頸折，死在當(dāng)場。英娥見狀，又驚又怒，昏死過去。良久乃蘇，抱尸大哭，淚繼以血。英娥痛失愛子，恨爾朱兆深入骨髓，連夜修書與高歡。高歡得知此事，捶胸切齒，誓報殺子之仇。

　　高歡知爾朱兆剛愎自用，不聽人勸，有意誘他謀逆，落下弒君罵名。故意致書爾朱兆，假意勸他釋了天子。一日之內(nèi)，四信遞至。爾朱兆閱罷，毀擲書信，暴跳如雷，罵道：“賀六渾有今日富貴，全賴叔父提攜，今背恩負(fù)德，替昏君開釋，無禮之至！”當(dāng)下傳令將元子攸縊死。子攸少年登基，死時年方二十四歲。享國日短，在位時見逼于權(quán)臣，見惑于佞臣，見弒于逆臣。日日憂懼驚恐，未有片刻安寧。死前作臨終詩：

　　權(quán)去生道促，憂來死路長。

　　懷恨出國門，含悲入鬼鄉(xiāng)。

　　隧門一時閉，幽庭豈復(fù)光。

　　思鳥吟青松，哀風(fēng)吹白楊。

　　昔來聞死苦，何言身自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