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話多命短
一個圓滾滾胖若木桶的人便轱轆轱轆地就地“滾”了出來——半點(diǎn)沒夸張,屁股還撅在天上,胖乎乎的手緊緊抱住腦袋。
沈之玠甚至聽到他大聲念叨“對不起、對不起”的話語。
黛眉輕輕一抽,她已經(jīng)猜想到眼前的桶是誰,當(dāng)下臉色便沉了沉。
“有何事?”
沈之玠原想讓他出去,卻眼尖瞥見他抱住頭的肥胖指尖夾著個粗黑的環(huán)。
“...對不起、對不...啊?”
小胖子突然愣住,似是不明白她為何不計(jì)較他闖了禍,一時半會反應(yīng)不過神的呆在當(dāng)場,木著臉維持手腳蜷縮的慫樣。
沈之玠眉間痕跡蹙地愈發(fā)深,睜著烏溜溜的眸抿唇不語。
“哦哦哦!”
終于,小胖子腦袋里短缺的哪根筋終于搭對了,又是原地一轱轆地滾起身,屁顛屁顛的跑到沈之玠面前,把用黑繩子綁起來的麻布荷包雙手捧高高。
“這是爹爹讓我拿來給你的。”他人雖憨傻些,對于爹娘吩咐卻似印刻腦子里般記得清清楚楚。
沈之玠斂眉垂視,伸出兩根細(xì)指自那寬厚掌心捻走荷包。
掌心沉甸甸的,光用掂量丈量便知此中銀錢不少。
被扔出宮時她身上并無銀兩,只余發(fā)間精致貴重的釵環(huán)。但那皆是宮中之物,變賣掉或許會平生變故,因此她昏前只能吩咐彭大娘將她鞋上綴著的荊海東珠全拆了拿去當(dāng)?shù)簟?p> 所幸荊海東珠雖難得,卻不算多稀有物什,能當(dāng)多些銀錢,也不用引起懷疑。
“姐姐。”
在她晃神之際,小胖子已湊到她近前,姿態(tài)扭捏地捏著衣衫,低垂著發(fā)絲凌亂的腦袋,吞吞吐吐道:“我、我叫葉有聰,姐姐叫什么呀?”
詢問他人姓名前必先自報家門,葉有聰自認(rèn)學(xué)得不錯,能將父母耳提面命的二三規(guī)矩牢記,并時時刻刻準(zhǔn)備學(xué)以致用。
沈之玠卻并未理他。
打開袋子翻看里面僅有的幾張面額一般的銀票,她依舊按照往日打賞宮人的份額挑出兩張,當(dāng)報酬放到桌面,語調(diào)漠然地開口:“拿去給你娘吧?!?p> 葉有聰眼睛登時一亮,又憨憨又驚喜地問:“是姐姐給我的聘禮嗎?我娘說,只有上門求親的時候才會給銀錢!”
沈之玠眉尾上揚(yáng),絲啞聲線里沉著難以捉摸的郁氣:“你娘什么都教過你,那她有沒有說過,話太多會有什么結(jié)果?”
葉有聰愣然:“???”
攏了被子坐到床邊,沈之玠慢條斯理地整理散亂的袖口蓋住被紗布包裹的腕骨,淡白斐致的唇輕輕勾起幾分冷諷弧度:“話多——命短?!?p> -
眼看著小胖子被嚇跑,沈之玠起身收拾衣裙,換上床榻邊放著的粗衣麻布,肩頭隨意披著件單薄到近乎透光的斗篷,再戴好白簾惟帽,渾身上下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她把荷包收好出門。
屋外等候的彭大娘眼角余光瞥見女子纖細(xì)身影,當(dāng)即默不作聲的進(jìn)屋把沈之玠換掉的衣裙全部抱走。
沈之玠親眼看著她將衣裙燒毀,才雙手虛虛交疊腹前,斂了羽睫慢聲道:“京中有處柳林在春日開的甚好,但因巷深地貴,京中百姓鮮少能見,你又見過否?”
彭大娘攪動碳灰的動作肉眼可見地頓住,隨即挽袖壓住嘴角朗聲:“哎呀,那種貴人地,哪里是我們這種老百姓能進(jìn)去的?!?p> “可你院子里栽的柳樹,似與那處同出一枝?!鄙蛑d畫風(fēng)陡然變得鋒利,宛若擱心尖懸著的利刃,直戳人心,“你見我時并不慌亂,辦事亦井井有條,想來常有行動?!?p> 話已至此,再隱瞞已無意義。
彭大娘抿著唇,將身子往旁側(cè)灰墻傾斜靠去,眼珠子一錯不搓地盯著手中快要黑成炭的木枝:“姑娘對京中布局如此嫻熟,定是某位大家的小姐吧。”
沈之玠緘默。
彭大娘眼尾覷她一眼,見她臉色淡然難觸,心中亂地直打鼓,“既是萍水相逢,我拿銀子辦事,姑娘又何必深究。”
安靜半晌,沈之玠放下惟簾,隔著一層薄紗,她的聲音聽起來格外遙遠(yuǎn)而模糊。
“你能如此通透,甚好?!?p> 她自進(jìn)門起就沒有見過這屋里的第三人。
萬柳胡同的柳樹只有前任戶部尚書葉鄂府中生得最是飄揚(yáng)好看,胡同也因此得名。
但從五年前葉鄂被先帝查出貪污鎮(zhèn)疆糧餉罷免后,那一叢叢的楊柳似隨他離開而枯萎凋落,如今偌大的尚書府只余人去樓空,滿目荒涼。
貪污漏稅,更何況貪的還是鎮(zhèn)疆將士的軍糧,葉鄂活該誅九族發(fā)配流浪。
可先帝偏偏只以最輕的罪責(zé)懲罰于他。
彭大娘訕笑著略過這個話題:“牛車快到了,姑娘隨我來吧?!?p> 沈之玠隔簾深深凝視她半瞬,而后轉(zhuǎn)過身率先前行。
不算大的淳樸院子里除了泛黃柳樹外,還開了一塊泥地種植常菜,秋收季節(jié)生得蔥蔥郁郁,明眼瞧著就滿足。
她收回視線,動身坐到裝滿干枯稻草的馬車上,許是底部墊有東西,她坐著并不覺得硌。
趕車的老頭衣著灰溜溜的,人也蒙著一縷塵。
“姑娘,”趕在即將啟程前,彭大娘著急忙慌從院內(nèi)跑出,雙手捧著個木雕小盒放入沈之玠懷中,她糾結(jié)許久,最終長嘆一聲:“昔日恩情無以報,萬望姑娘此去經(jīng)遠(yuǎn),一路珍重?!?p> 她看不到沈之玠的神情,送完東西后又匆忙跑回院子,不與沈之玠多言。
掌心木盒猶帶溫?zé)幔氯舨艔恼l手里依依不舍的放出。
沈之玠沉眉遠(yuǎn)思,當(dāng)年父皇縱容六子奪嫡,而身為戶部尚書的葉鄂站隊(duì)當(dāng)時勢力卑弱的二皇子,未曾想內(nèi)出奸人,隱秘泄露,遭四皇子的暗算被擺了一道。
二皇子一派瞬息間宛若枯木朽株衰敗下去,再無翻身之日。
她當(dāng)時正好在養(yǎng)元殿同父皇聽書,講的恰巧是前朝九子爭位的秘案,一時百感糅雜,覺得那些人可憐可悲可嘆,就來興致央著父皇求了葉鄂的恩典。
未曾想,葉鄂竟銘記至今。
沈之玠掂了掂木盒,須臾,把它放在干草垛上,用干草蓋住。
顛簸粗糙的馬車行走在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震的她頭暈眼花,胃里空空的抽痛著,手背和領(lǐng)口的軟嫩皮膚未接觸過粗糙麻布,動靜牽連間摩擦生疼。
撩起衣袖看,一片紅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