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此地往何路
沈之玠遙望暗沉夜幕閃爍的星點(diǎn),揉了揉快凍僵的臉,重新提起快要提不起來的腳。
“吁——”
耳邊傳來兩聲壓低的呼叫,接著是男子粗獷的聲線:“前方何人擋路?”
泠泠清月的輝光一寸寸透過稀疏布落的古樹漫過長道,葉影重重?fù)u晃,細(xì)碎白點(diǎn)在華貴典致的馬車車身似有若無的浮動,又重疊幾層,車定人定,馬蹄脆踏隱匿風(fēng)中,萬籟俱寂。
坐在車前勒馬懸停的男子生得糙野,長須快蓄到脖子,被驟然擋了去路,說話不自覺間就帶上幾分懟意:“速速讓開,馬蹄子可不長眼!”
此處為小徑,夜間鮮少有人踏足,易心也是特意挑的時候離開永京,誰曾想才離城一段路就碰到惡人攔路的破事。
樹影搖曳,他僅能看清樹下之人是個身形削瘦的女子,濃眉攪在一起。
“公子知曉這路通往何地?”
挑起遮影枝葉,沈之玠自道旁緩步行至車旁丈遠(yuǎn)位置,慢條斯理地抬眸看了精致馬車一眼,復(fù)輕聲道:“出門游玩,一時走錯誤擋了路,望公子勿怪?!?p> 她聲清中含揉淡啞,比風(fēng)撩開的車簾中泄露出的曇花甜香還要勾纏蠱人,如霧般絲絲縷縷盤繞著,掠過錦簾鉆進(jìn)靜謐廂內(nèi)。
易心神色漠然,不動聲色的觀察著眼前的沈之玠。
站立透亮皎月下的女子生有張小巧秀致的瓜子臉,瞧著十五六歲的模樣,雙眼尾兒微微下垂,從下往上看人的時候有股乖巧惹憐的味。
但她瞳仁卻極黑,與眸白相比分明注目,其中情緒淺的似葉間顫巍停滯的雨珠,蝴翅般卷翹的眼睫輕輕一扇,水珠滴落,只余烏沉。
看清了她的長相,易心本就擰成川字的眉愈發(fā)深皺,正要開口拒絕她的問題,竹蘭錦繡的簾就被撩開兩指寬的縫,玉石相碰的撞擊聲細(xì)微入耳。
易心瞬間接收到主子遞來的指令,凝視著沈之玠冷硬道:“此路往楊城?!?p> 音落,他猛地一甩韁繩,斥聲:“駕!”
雨打濕的泥土在馬蹄踢踏中飛濺。
沈之玠連忙后退半步,此時一陣微風(fēng)吹過,揭起方才她說話時便掀開過的車簾一角,露出車內(nèi)人弧度優(yōu)越的潔白下頜,以及被金絲云紋細(xì)致包裹的半截脖頸。
她眸光輕閃,繼而凝滯低視,被樹枝劃爛的絳紫色裙擺早已沾滿塵泥,此刻再覆馬蹄濺起的塵埃,愈發(fā)臟舊不堪,難以看出原來的金貴顏色。
嫌惡之意自淵黑瞳孔中浮現(xiàn),后又隱沒于深處。
沿著小徑往前走,沈之玠偶爾停下歇一歇,她現(xiàn)今連喘氣都覺得胸口痛,遑論走動,能撐到現(xiàn)在全憑心中難泄的惡氣頂著。
待到天邊泛起空曠的魚肚白,不遠(yuǎn)處傳來清晨嘹亮而陌生的雞鳴,灰白天際中緩慢升起寥寥人煙。
沈之玠抬起快要黏合的眼皮望著近前不遠(yuǎn)處的村莊,揪緊衣領(lǐng)呼出口濁氣。
雨漸漸停了,初秋遲來的涼淡日光漫漫地灑在她身上,為她周身鍍上一層淺金色的光暈,像極文人墨客筆下自淤泥而生的,卻不染纖塵的蓮。
離她最近的屋舍自內(nèi)向外推開木柵欄,農(nóng)婦呼喚丈夫的聲高而敞亮:“今兒沒雨了!還不快起來把谷子晾...哎?!這打哪來的小娘子?等等——別暈!”
沈之玠只來得及抓緊農(nóng)婦遞來的手,唇輕顫翕動著說了幾句,等農(nóng)婦連連哎兩聲應(yīng)下,她眼簾倏然閉合,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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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陰云散去,陽光明媚暖陽,透過紙糊成的舊窗沿著邊灑落一層朦朧的影子。
影緣悄然漫到床上,將隆起的鼓包攏在其中,而置于光圈里的女子被照亮半邊容貌,縱然發(fā)絲凌亂面色蒼白,也遮不住一派仙姝玉容。
她似被刺晃了眼睛,細(xì)微嚶嚀一聲,卻未醒。
“...娘,這個姐姐好漂亮,我能讓她當(dāng)我媳婦嗎?”
意識模糊間,沈之玠聽到耳畔有人在大著舌頭說著大逆不道的胡話,言語中竟是想將她占為己有。
好在他娘沒糊涂到要逼迫陌生女子的地步,不輕不重地幾巴掌拍到自家傻蛋兒子身上,拔高音量訓(xùn)斥:“誰又教你講的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去去去,一邊玩去,別往這湊?!?p> 沈之玠閉著眼也能感受到對方赤白而膽大的目光,她指尖微微動了動,纖長濃密的眼睫輕顫,隨即緩緩睜開。
“哎喲,姑娘醒啦。”
一張圓潤憨厚的臉龐陡然撞入視線內(nèi)。
沈之玠目光停頓,稍一思索便記起她是誰——今晨昏倒時,她就栽倒在此人手里。
她習(xí)慣性地伸手想要讓人將自己扶起身,薄被輕撩起幾分縫隙,初秋的冰涼空氣便爭先恐后的鉆進(jìn)并不算暖的被窩中,將人單薄軀體吹的透心寒。
連帶尚且保有一絲溫度的手也漸漸轉(zhuǎn)冷,她抬手動作如同雕塑般停滯被子上,又逐漸清醒般不著痕跡地收回。
“多謝收留?!?p> 沈之玠啞著嗓子開口,她臉生的嫩,聲也脆,若非親近之人必定會將她當(dāng)做十五六的小姑娘。此刻臉白聲沉,一句意味淺淺的道謝倒叫人聽進(jìn)耳朵難受心疼的慌。
“不用不用,你也是給了報酬的,”彭大娘應(yīng)是性子爽朗之人,自來熟地坐到床榻邊,伸手十分有力地托著沈之玠的背將她扶起靠坐床頭,“先喝點(diǎn)水潤潤嗓子。”
一個帶有豁口舊到發(fā)黃瓷碗遞到跟前,沈之玠眉梢輕蹙了蹙,打心底里嫌棄一瞬。
“現(xiàn)下什么時辰了?”她接過彭大娘手中的碗捧著沒動,輕言慢語的跳過飲水這事。
薄軟衣衫似柔水滑落,露出半截皓白若雪堆的腕骨,膚如凝脂,與破舊茶碗搭在一起白黑對比過于鮮明,硬生生將碗給襯得高雅幾分。
彭大娘嘴角僵了僵,料想到什么,主動起身離開沈之玠半步遠(yuǎn),笑道:“巳時了,我家那位剛把姑娘要的東西換回來,就等姑娘收拾妥當(dāng)?!?p> 說罷,她對沈之玠點(diǎn)點(diǎn)頭便轉(zhuǎn)身出了門。
屋內(nèi)陡剩空曠。
沈之玠力氣不受控制地把碗重重擱到桌面,嫩蔥細(xì)長的手指狠狠扣著薄被,冷白手背繃起一條條淡青色細(xì)線,神色卻淡漠至無。
哐當(dāng)——
銅器摔落在地的響聲和傻乎乎的驚呼混雜在一起,如同錘子在沈之玠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無規(guī)律敲擊,掀起愈發(fā)細(xì)密的悶痛。
她豁然轉(zhuǎn)過臉,頰邊青絲隨之晃動垂落,遮掩烏沉墨黑的瞳眸,“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