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絞刑架(The Gallows)
……
“西南部黑水河流域的賞金獵人們口中常常流傳著一句諺語:‘獵人歸根結底只分成兩種——好獵人與死獵人。’而他們所不知道的是,一旦自從你單腳踏入了路斯維塔利州,這句諺語甚至還能再簡練上一倍?!?p> ……
一八九二年六月十日·星期四(一)
……
林德正聚精會神地吸著人生中的第一支雪茄。
這種煙卷遠不像他在影視作品中開到的那樣粗壯、歸整,卷紙煙葉上泛著古巴紅色沃土所孕育的深棕色——那是產自哈瓦那的“Cohiba”,歐洲貴族最鐘愛的昂貴手制貨色。
相反,他嘴中的這支煙表面則泛著混雜不清的灰黑色,似乎只是隨便拿了廢報紙的一角草草將煙葉卷了起來,香氣也粗劣而廉價、顯然還受了潮,可這卻才是路斯維塔利州當地銷量最大的平價雪茄“Zombya”——意為“給死人抽的雪茄”。
他用油燈中微弱而恒久的火焰點燃煙頭,深深地吸入,吐出煙霧,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
不排除心里作用的影響,但這似乎的確有用,林德想。
至少,他現在終于有勇氣回過頭,一邊賣力地試著回想起之前的事,一邊仔細地打量起、面前這方才幾乎殺死自己的“絞刑架”了。
……大約十分鐘左右前,林德才自這幽暗、破敗的雙層“復古”木屋中遲遲醒來。
——好吧,且不論事實如何,至少在剛剛來到這里的林德眼中,這建筑的確是“復古”的。
而他在所蘇醒后所察覺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己的雙腳夠不到地面。
如同脫水的魚一般,林德幾乎本能地擺動身體、掙扎起來,同時才被迫迅速地清醒過來,警覺地審視起周圍這陌生的環(huán)境。很快,他便察覺到問題的所在。
——他正被脖子上這堅固的絞繩,死死地拴在足足有幾米高的房梁上!
這什么玩意???!怎么一上來就要死了?首先這是哪,我現在又是誰???
林德在心里暗暗咒罵起來。
但由于情勢所迫,他只能短暫又匆忙地想想過去的事,看看能否找到與當下有關的任何線索。
……我記得,我應該是在某個遠離這里的世代與文明,比這里現代化程度高上許多的國家。我有著平凡而普通的家庭,乏味卻足夠養(yǎng)活自己的工作,然后……
——不行。
無論怎么想,他卻還是找不到自己的過去與現狀間的任何聯系。
況且,他的頭部自蘇醒后就如同受到鈍器襲擊般隱隱作痛,興許就連記憶也多少受了些影響、變得模糊不清了起來。他既不記得自己過去是誰,為何在這里;也不知道這具陌生的軀體究竟屬于誰,這里又是什么地方。
他只知道這樣下去,他就要死了,很快。
仔細一想,即便得知了一切的前因后果,那或許也與解除他此刻的困境毫無關系吧?林德想。
畢竟現在,他只是單純地、要被從物理角度上地被吊死了,在這個簡陋的、仿佛只為自尋短見所做的“絞刑架”上。
他用力地抓住絞繩下方兩側與脖頸間微弱的空隙,試著將手指從中穿過、撐開空隙,以減輕咽喉周圍的窒息感。然而,這種舉動卻似乎收效甚微——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正逐漸在他的整張臉上聚集、堵塞,仿佛即將爆裂開來那樣漲得通紅,而且正愈發(fā)接近那個自己想象中的終點。
在肢體的劇烈痛苦之下,他以自己難以預想的速度迅速轉換思路——隨即,他開始大幅度地、試著有節(jié)奏地前后擺動自己的肢體。當重力引他往前,他就向前擺動;重力引他向后,他便也一并向后擺動身體。如是,身體的振幅便理應越來越大,如同高中時學過的簡諧運動。
他也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從哪看來的這種解脫方式,興許是影視作品,又或者是逼真的游戲。
不過不管怎樣,他現在正全身心地相信它,把它當做、視為了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任由身體怎樣在激流中漂泊,他都要緊抓著這根稻草不放,直至彼此一同溺亡寒淵。
不過,意料之外地,每次當他試著擺動身體,絞繩帶來的窒息感似乎都反而在那一瞬間猛地增強,令他感覺自己反倒正一步步將自己推下懸崖。
更糟的是,或許是慌亂使然,從方才開始,他已經好幾次漏掉了主動增大擺幅的最佳時機;甚至幾次反過來遏制了擺動,不得已又得從頭開始擺動身體。
他開始心虛、心慌了。
不知不覺,他自己也開始對自己究竟能否獲救,以及當下的方法究竟是否有用感到疑惑了。
可即便沒用、即便他這樣只是在自尋死路、自取滅亡,他現在又能做什么呢?
過去的事,他幾乎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后腦傳來的隱隱鈍痛,正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這件事。
他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他想到印象中那些西方封建君主、乃至十九世紀的惡徒們被絞死在絞刑架上的場景。該死的,明明他方才絞盡腦汁回想自己的過去時還一無所知,可現在一些無關緊要的歷史知識、甚至課本上的畫面,卻清晰地一一主動浮現在他眼前。
他想象一位臭名昭著的幫派領袖。這曾經不可一世的混蛋終于已經老了,他前夜在酒館喝得爛醉、稀里糊涂地就被巡查的警員們帶上了絞刑臺。他已經登上過這里許多次,可卻從未感到像此刻這般恐懼。原因很簡單——他那些趕來救援的幫會槍手們,方才就剛剛在他眼前一個個地被敵對幫會的成員們擊斃、處決。他們揚長而去,而警員們卻只是適當地在馬屁股后空放幾槍作罷。他們終于沆瀣一氣?……不,怎可能?!只是此刻,他們都恰好巴不得自己這個眼中釘趕緊死掉,僅此而已!
于是,警長搬動機關,他腳下的木踏板突然放空。這位垂垂老矣的法外狂徒像只螞蚱一樣被吊在空中,短短地掙扎了一會,便干脆地死了。死相可笑得像是只被小孩一腳踩癟了的青蛙,而那就是他的末路。
……也會是這個腦中短暫小劇場的作者,林德的末路。
該死,明明自己什么奸惡之事都沒做過啊?林德想。忍氣吞聲二十余載,至少模糊的記憶框架中的確如此,現在自己卻該得如此下場?這也太荒誕無羈了。
他不服氣。
要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這算什么?就憑這么一根破繩子,就要為他的命運打個死結?
……憑什么?
他再次試著擺動自己的身體,腦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是一片空白。他不再去想什么絞刑架、什么物理原理,不想自己為何出現在此、不想自己的過去……真的什么都不再想。
他要讓自己做回一頭野獸,聽憑本能而行動的、魁梧而矯健的野獸……
——順從野性,一心只想活下去的一頭野獸。
他自喉嚨深處發(fā)出呻吟般的低沉吼聲——他以前從未發(fā)出過這種聲音,故而自己也為此吃了一驚。但他并不恐懼,甚至并不感到陌生。相反,他感受到身體中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如同信念。
他不再躊躇什么,而只是想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順從本能、釋放野性。
他終于聽到房梁上傳來的吱吱聲。他并不熟悉這種老式房屋的構成,只是意識到,或許這年久失修的建筑、遠沒有他所想象的那么強健了。
最后一次,他傾盡全力、縱身一躍——
“咔……”
伴隨著房梁的一聲脆響,他終于倒在地上。有生以來第一次地,他感受到重力帶來的安心感,以及所謂生命的“重量”。
他胡亂地揭開脖子上的絞索,將它丟在一旁,而后就躺在破舊的木地板上,劇烈地咳嗽幾聲過后、終于才貪婪地呼吸起來。
他抬頭望向方才的那根斷掉的房梁,聚精會神地望著那犬牙差互的斷裂口——微小的木屑正從中緩緩灑出,隨后又停滯下來。斷裂口旁,細微的裂縫明晰可見。
他于是確認,自己的確伸手握住了自己的生命?,F在,無論這具身體曾經屬于誰,現在都只屬于他自己了。
幾分鐘后,林德才緩緩地坐起身來。他低下頭,望到自己身上樣式復雜的牛仔綁帶、和其中佩戴著的諸多武器,像是匕首、炸藥棒與經典的單動式左輪手槍。
林德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則只是見怪不怪地干咳了兩聲。事到如今,這種程度的小事早已嚇不到他。
他走向身旁不遠處的破舊書桌,用手試了試椅子的質量,確認沒問題后才隨意地坐在上面。
不過,他終歸還是覺得有些驚魂未定。突然,他異想天開地從上衣的口袋中摸索起來,很快便找到了一卷雪茄、幾根火柴與幾卷褶皺不堪的短信。
“果然還留有存貨啊,不愧是西部牛仔!”林德驚喜地想到。
當然,他可不是什么嗜煙如命的老煙鬼。他只是覺得自己急切地需要冷靜一下,以解除那種劇烈的心悸。
他不熟練地翹起一只腿,用火柴在鞋底猛地劃了幾下,卻沒有任何反應。
——也許是火柴受潮了,就像這根煙卷一樣。
林德懊惱地想。不過說到底,他好像從來也不知道用鞋底點著火柴到底是怎么個原理。
這時候,他四下張望一番,才順著房間中幽暗的微光,找到一盞同樣老舊、底座表面已經有些生銹的油燈。
他將那只細細的、卷紙上草草寫著“Zombya”字樣的煙卷,從玻璃燈罩的縫隙中伸入點著,再從煙嘴一側吸上一口,以確保內部的煙葉得以均勻燃燒起來。
雪茄已經點好。
隨即,他開始試著第一次吸煙,如同慶祝自己重獲新生。
……
……
短暫的回想過后,林德將粗劣的手制雪茄的尖端抵在破舊桌面的凹槽上、用力熄滅。
他之所以毫不猶豫地這么做,是因為早已在那凹槽附近看到了許多如是模樣的黑色灰燼烙印。看來,即便這已是男人隨身攜帶的最后一支,但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老煙槍了。
——只希望我可憐的肺還功能健全。
林德想。畢竟他才剛剛“接管”這具身體,要是已經患上了肺結核一類在這個時代難以治愈的頑疾,那也未免太過倒霉。
方才,他已經短暫整理過目前自己所知的一切。
關于曾經的那個自己,他已經幾乎忘得一干二凈;也許剛剛醒來時還隱約能想起一點,用力回憶、或許還能想起自己的名字與所在的城市。
可歷經方才的那一通折騰過后,他卻已經只記得個模糊的輪廓,記得自己曾經那平庸的生活外殼了——如同一場長長的大夢。夢醒之初,一切都仿佛歷歷在目、真假難辨;可不過片刻功夫過后,一切便已如過眼煙云。
而至于現在的這具身體,這個世界呢?
他雖然了解甚少,卻也還莫名地清楚個隱約的外殼——他名叫林德,是個離家遠行的牛仔;為了某些難以追憶、卻似乎見不得光的目的,才獨自遠行來到這荒涼破舊的西部,又陰差陽錯地淪落到這般田地。
奇異地,他對許多事都似乎保留著屬于這具身體原主人的模糊意識。
譬如說,雖然他想不起來自己的全名,卻清楚林德是自己真名的一部分;譬如說,雖然他記不起自己來到這里的目的,卻清楚那個目的絕非光彩、甚至不可告人;再譬如說,他雖然不清楚這里所在何方,卻知道這里是荒涼的西部地帶,某個危險到無以復加的地方。故此,他此刻才不至于急著輕舉妄動,輕易送掉自己得來不易的小命。
如果要舉個形象點的例子,就好像電腦中的快捷方式,林德異想天開地想。
原本,五花八門的記憶存貯在大腦深處,又在意識表層建立了無數個方便調用的“快捷方式”。而這些快捷方式,就是他那些模糊的概念。
當你需要想起一件事,首先會想到與之相關的模糊印象,而后大腦再將其特定化地呈現出來。只是尋常時,這個過程往往快到我們無法察覺。
而現在呢?這具身體、“林德”腦中存貯數據的部分早已被不明緣由弄得千瘡百孔,如同硬盤的內存已經盡數損毀。
唯有那些記憶留存的快捷方式,那些隱約的印象還留在他腦中,給他以大致猜忌的權利。然而當他想要深入其中,便會發(fā)現這些快捷方式背后的路徑早已丟失,而他其實一無所有了。
坦率地接受這些過后,林德開始調查起自己身上的為數不多的隨身物品,想看看是否能從中解決自己的身世之謎、以及先前“林德”的自我了斷之謎。
譬如,通過方才在找雪茄時發(fā)現的幾卷褶皺短信,他想。
不過,當他將它們攤在破舊的木桌上,小心翼翼地展開,才發(fā)現這些根本不能被稱作“短信”,而充其量只是些碎紙片罷了。
當林德試著去辨識這些褶皺的碎紙片上的潦草字跡,他才意識到這個破舊的二層木屋陰暗異常。
——有人用不透光的破布遮住了幾乎每一扇窗戶,至少曾經如此。他意識到。
這些破布幾乎出現在他視野中的任何地方。窗口、門戶、屋頂、甚至無緣無故地掛在走廊中央。只是因為這里失修已久,遮光布的破洞無人修補,不少甚至已經干化、開絲、斷裂在地;而木質的房屋也早已千瘡百孔、破敗不堪,這才令些許陽光得以隱約從這些空隙中射入房間。
故此,屋外雖然仍是晝日當空的午后,這里卻陰翳得如同白夜。林德不禁開始想象起,這里曾經的模樣——一棟荒野死城郊外、煢煢孑立的房屋,被破布裹得像個木乃伊一樣的詭異樣子,一如“魔窟”。
那么,這“魔窟”里面會住著怎樣的角色呢?吸血鬼、惡魔,還是……更加難以想象的什么?
不過至少,從這具身體留下的隱約記憶框架中,林德知道,“他”并非此地的居民,而只是一個被某些“不祥之物”吸引至此的異邦人?!八痹浿皇且晃慌W校晃辉谶@里不算罕見的賞金獵人、一位視情況無所不為的亡命之徒。
他找回方才點燃雪茄所用的油燈,將它平放在書桌上的凹槽上,發(fā)現前者竟能嚴絲合縫地立住——他這才意識到,原來那凹槽根本不是什么煙灰缸,而是刻意挖出的油燈架位,只是已被人指鹿為馬地使用了太多次??礃幼樱值略缫巡皇堑谝晃辉煸L此地的賞金獵人了,也絕不會是最后一位。
借著幽暗的燈火,他試著閱讀起其上隱約的潦草字跡,并嘗試將字條們嚴絲合縫地拼在一起。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卻逐漸意識到,這些似乎都是一封相當龐大的信件的紙張碎片。
有人曾將它撕得粉碎、又有人從垃圾堆里拾回這些碎片。而他手中所持的,則不過是其中的四個碎片、彼此完全無法拼合的孤立碎片。
這些字跡的確是英語,與他所熟識的英語略有區(qū)別的英語——也許是百年前英語的模樣。他開始慶幸,自己曾經在學生時代半被迫地學過這些語言,哪怕他們如今也早已隨著過去的記憶一同在他腦中淪為了支離破碎的一個輪廓。
左思右想、像個考古學家一樣來回比劃著研究了這幾張紙片許久,林德也僅僅解讀出了區(qū)區(qū)五個可能具有意義的單詞。林德試著用指甲將它們刻在脆弱的桌面上、陳列出來,不出所料、他很輕易地便能在這桌面上留下痕跡。
而這些辭藻分別是——
“……騎兵隊?!?p> “……大搜查?!?p> “……古老的秘密?!?p> “……烏鴉、禿鷲。”
最后,還有一個在這短短幾張紙片便已經中出現多次的……“他們”。
畢竟這只是個代詞,林德很難辨識這些辭藻指代的是否是同一事物。況且,現在他所掌握的信息也還實在太少。不過,他似乎隱隱有種感覺,不同于那些殘余的“快捷方式”的、某種更為抽象的感覺……
“他們”——不、“祂們”,指的理應是并未在以上辭藻中得以出現的什么。某個……就連這位似乎掌握了什么重要秘密的書信書寫者,也似乎在極力避免提及的什么。
特別的是,其中一張紙片的位置似乎正是這封信的結尾。而方才的辭藻中,令人非常在意的那個“古老的秘密”,也正是在全信最后才似乎剛剛提及。
從部分措辭和語氣上來看,寫下這封信的似乎并非之前的“林德”,而是這個國家軍隊所屬的某位官員。在信的末尾,落款處則分明寫著“G.K”。他按照他們當時的表達習慣推測,也許就是這位官員的名字,抑或職稱縮寫。
而結合上述的推測,所謂“騎兵隊”,指的或許就是官兵的部隊。那么“大搜查”……即是說,政府已經大規(guī)模的派兵行動,準備出手處理這里的某些麻煩了嗎?
然而,想到西部的政府官員,林德卻反而倒吸了一口涼氣。畢竟,他現在可是位“牛仔”,名副其實的無業(yè)游民、甚至亡命之徒。即便他嘗試對警方解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這超乎常理的一切,他們又真的能理解嗎?……他可不敢那么相信自己的口才。
最后,“烏鴉”與“禿鷲”這兩個似乎在句中并列出現的辭藻,則又顯得更為抽象了。乍一聽起來像是某種隱喻,仔細思忖卻又像是某種暗號……或是外號?
不過,既然并列出現,他們之間便理應存在著某種共性吧。林德想。
——同是食腐生物?
這樣想著,他覺得自己似乎離正確答案近了一步。不過仔細想想,細節(jié)卻又有些對不上。對于軍方而言,這樣以尸為食的惡劣存在會是什么呢?
林德決定試著換一個方向,從軍方可能會提及的敵對勢力的角度思考。
不過,若說是那些無法無天的幫會分子,似乎與食腐這一特性還不夠重合。而倘若說是私酒販、搶劫販、軍火走私者之類的存在,似乎有些地方對得上,又有些地方對不上。
總之就是,怎樣說來似乎都解釋得通,可每種說法卻都又微妙地缺乏決定性的說服力。
“……唉,算了,反正現在想通這個也沒用。畢竟,連這些辭藻之間的連接關系都不清楚,這上面似乎也根本沒提到我,還有轉換身體之類的事?!?p> 林德自言自語著,又將那些碎紙片小心翼翼地重新卷成密信般的小卷,收回上衣口袋之中。
然而,當他再度打量起方才自己用指甲刻在桌面上的痕跡時,卻突然意識到了自己方才為止都一直忽略了的,決定性的什么。
——這是……墨跡?!
與方才信中的筆記不僅明顯存在著風格的不同,至關重要地是,這些殘余在桌面上的筆跡尚且保持著濕潤。即是說,這些還是不久之前寫下的——而這里,自剛才開始理應只有“林德”一個人。
——所以,這也許就是那個“林德”生前留下的遺書!
說起來,若是能找到前者的遺書,或許不僅是“林德”先前的尋死之謎,就連他為何來到此處的原因也能一并知曉!他樂觀地想道。
只是說來奇怪,即便想到這里,他的潛意識中卻絲毫沒有想回到過去世界的打算。
也許,是因為他有關過去世界的記憶,早已如同那根雪茄燒焦的煙頭部分,輕薄脆弱的像是個中空的紙卷;也許,是記憶中那里的輪廓太過平和、穩(wěn)定,讓他感覺自己的存在都只顯得多余。
想到這里,他奇妙地并不覺得悲傷。而只是……感覺有些空虛,如同夜晚往往毫無理由的孤獨。
不過,比起嘗試解讀這些洇透紙張、留在桌子上的隱約墨跡,林德首先想到的是四下尋找那封遺書的原跡。
可遺憾的是,才不過幾分鐘的功夫,他就連著一根燒焦的鋼筆一同,在桌子下方不遠處找到了一攤焦爛的灰燼。而讓他徹底斷了尋找遺書的這一念想的,則是灰燼旁邊靜靜沉睡著的,一根與他方才口袋中的幾根款式相同、卻只有頭部燒得焦黑的火柴,以及一支一直燒到只剩煙嘴部分的“Zombya”廉價雪茄。
“好吧,看來……至少這些火柴的確還是能用的,只是我剛才方法不對。”
林德故作輕松地想到。他知道,越是這種時候,緊張與沉重越會輕易地壓垮一個人。
于是幾經周旋,林德再度回到那個破舊的書桌前,試著閱讀其上書寫的字跡。意外地,這些字跡竟反倒工整異常。即是說,這個隨身帶著武器的浪子和牛仔,興許是一邊慢悠悠地抽完了一整支劣質雪茄,一般冷靜地留下了自己在世上或許最后的痕跡。
——令人唏噓,他想。
或許無論怎樣,面前觸手可及的死都總是這樣厚重、令人唏噓的。尤其是當你意識到,每個人漫長到乏味的一生,其實也都可以只總結成信紙上的短短幾行。
緘默之中,林德無聲地開始閱讀起這封長信。
……
“致我親愛的瑪莉貝絲,
我曾經嘗試過許多次,去寫這樣一封信給你;如你所期望的那樣,給我曾經所做的一切一個解釋。不過你知道,擺弄文字從來不是我所擅長的。所以我這些年來,我寫了很多封信、又燒了很多封信。我很后悔,但也慶幸——慶幸自己的清醒,慶幸自己沒有僅僅因為一時沖動,就將你卷入這一切中來。所以,我想這一次我或許也該提前先道個歉——因為這一次,我也不會對你提及你所期望的分毫真相。我不能將你卷入其中,無論自己為此感到多么愧疚抑或孤獨。否則,我知道我必將因此后悔終生?!液鼙?。
不過至少,對于除了路斯維塔利州之外的部分,我或許能做出一些解釋,權當做對你的補償。
你曾經一度偏執(zhí)地追問、質問我,為何當初最后選擇殺死了情同手足的查爾斯·馬斯頓,為何選擇了背叛他們。我知道,你和查爾斯的妻子安娜貝爾一直關系很好,甚至曾經同她一起照顧他們的孩子,我們的小杰克。而且你說的沒錯,查爾斯的確是解救了我們幫會的英雄;正因為他單槍匹馬當著眾多護衛(wèi)殺死了礦業(yè)公司的老板克林頓,那些平克頓私家偵探斷了供給源、才拯救了剩下的所有人。不過,在幫會末期的那段日子,我想你也已經隱約察覺到了——我們曾經做了太多過火的事,而這個嶄新的世代,已經不再容得下我們這類人了。
所以,我和軍方的人達成了交易。你知道,查爾斯實在太過有名了,無論在哪里。所以,他才不得不死,作為一個落伍時代、那個曾經屬于我們的黃金時代的悲慘象征。而他們答應我,殺死他之后,我只要逃到已經封禁的路斯維塔利州消失匿跡,便無人再會追究殘余的所有幫會成員;其中當然也包括你、安娜貝爾、甚至他的孩子杰克·馬斯頓。
在他臨死之前,我似乎看到他微微地點了點頭——他也許早就知道我這個昔日摯友那時就在他身后,用槍口遠遠地指著他。他的確是個英雄,這點毋庸置疑……只是,終究我們都無法逃離命運。首領也好,克林頓也好,我也好,查爾斯亦然。有時我會想,或許從我們第一次對人扣下扳機時起,命運的子彈上、便刻下了我們每個人的名字。
我想說,我很慶幸、也很遺憾我們沒想他們那樣留下孩子。可惜,我無法想象自己的后代長大的樣子了;但對于你,你還可以有更好的未來,而不是才不到三十就空守活寡,注定獨自寂寥一生。
最后,請容許我再聒噪地對你強調一遍——永遠不要接近路斯維塔利州。我曾以為這里只是個政府都放棄管制的、完全的蠻荒之地,抑或偌大西部時代碩果僅存的遺產;但結論是,這完全只是我的一廂情愿,以及一個偌大的謊言。西部的時代早已死了,而這里是深淵、是宗教信徒口中的十八層地獄,是一座有著鮮活生命的墓地,是人類所不該踏入的地方。財富、權利、乃至自由——甜美的欲望花蜜會將人們吸引至此,而冒昧的異邦人們、則注定在這詛咒之地失去僅存的理智,直至完全成為這詛咒的一部分。
相信我,瑪莉貝絲,這世上一直存在著遠比冤仇、槍彈與人心都更加糟糕的、不可理喻的事物。比起他們,我們只能說實在文明了太多。前者以欲望為食、只掠奪性命,而這里則以靈魂為食、甚至吞噬生靈的尊嚴。幸好目前看來,這里的‘東西’都注定無法離開路斯維塔利州,就連我們這些被詛咒了的異邦人也一樣。希望直至死去,你也不用見識我曾在這里見證的光景。
結束了,瑪莉貝絲,到此為止了。我已經活過了足夠復雜、漫長的一生,我固然有許多錯誤與懊悔之處;可回頭展望時,那些卻似乎都已經渺小如蟲豸。我恍然意識到,真正重要的事,至今仍未離我遠去,我想這就夠了。
我很慶幸,在最后一刻,我終于還是作為一個人、帶著理性和冷靜死去的,多虧了身上的威士忌和雪茄。我知道,我的靈魂注定無法升往牧師和神父們口中的天堂;但至少足夠回歸大地、沉眠故里。一切本該如此。
?。ā颂?,信原本最后一行處的內容似乎被粗重的筆跡反復涂抹,無法辨識。)
愛你的,
林德索爾·伊斯特伍德”
“……”
“林德……林德索爾·伊斯特伍德。”
讀到最后,林德——林德索爾情不自禁地跟著這行字念起來,像是有某種魔力。
剎那間,他腦海間那些支離破碎的齒輪中的某一部分,似乎突然嚴絲合縫起來。他知道,這是他的名字,信上寫的是他的故事。
他不再是他了,林德不會是林德索爾——他無需承擔他的罪孽、希望以及愛,那些皆是往世之物。
林德索爾·伊斯特伍德早已經死了,他心滿意足、面目猙獰地靜靜死在了那座簡易的絞刑架上。而他,他現在就只是他自己。
突然,他的腦海穿過一陣刺痛。這回,是如同電流通過般劇烈而銳利的刺痛。
林德痛苦地雙手抱起頭,幾乎是本能地掙扎、重心不穩(wěn)地徘徊了幾步。然而很快,自他的腳邊便傳來一聲銳響。
此時難免變得神經過敏的他連忙低頭查看,卻原來只是自己慌亂中踩到了些玻璃碎片,堅硬的皮鞋底已將它們踏的粉碎。他低下頭仔細查看,才發(fā)現那是一堆威士忌酒瓶的碎片——其上,“波旁威士忌”的牌子清晰可見。
結合方才信上的內容,林德不難猜到,這就是方才“林德索爾”書寫遺書前喝干、打碎的那個威士忌酒瓶??芍劣谒烤篂楹巫罱K燒了遺書,那區(qū)區(qū)最后一行的內容又究竟寫了什么,就實在不得而知了。
正當林德準備對此嘗試猜測,他卻猛然察覺屋外的一絲異動。
他聽到笨重的腳步聲,他聽到尖銳的嘶吼聲,他聽到瘟蠅群的嗡嗡聲。這些先前似乎從未有過的聲響在同一時間猛地躁動起來,似乎蓄勢待發(fā)。
……不。
——不對。林德幾乎本能地意識到這點。
這些響聲不是朝他來的。
相反,是“什么”的存在刺激了他們,刺激了這些相對弱小而卑微的存在。
也正是……那個“什么”,終于對這些玻璃碎屑的尖銳聲音有了反應。
“……!”
——林德終于猛地意識到,在最后時刻改變了“林德索爾·伊斯特伍德”想法的究竟是什么。
隨即,被迫緩緩地望向窗外那隱約聲音逐漸逼近的方向時,林德的面部早已失去血色。
……思維、五感、大腦、心臟、或許還要加上其他的什么。
總之現在,他正前所未有地、全身全心地感知到——
……“祂們”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