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元寧帶著張喬一行從嚴秀才處離開后,又繼續(xù)沿街巡視災(zāi)情。益州數(shù)十年來不曾遇到如此大的暴雪,道路阻斷,一些人家不能出去尋事做,一日不做工,家里一日無米下炊,一家人都如嚴秀才一般斷了糧。眼下見暴雪已住,能尋事做的人家便急急尋事做去,一時間尋不到事做的,便只能求助親戚好友,或者找到坊間里正,求些米糧權(quán)且供一家子度日。還有些無處求糧的,便舍了面子,帶著幼兒在路邊乞討。一路走來,但見沿街行乞之人越來越多。元寧巡視了大半日,把情況摸得差不多清楚了,便急急趕去刺史府,向公孫玉稟明了此次暴雪的情況:“啟稟刺史大人,此次暴雪益州數(shù)十年不遇,房倒屋塌,牲畜死亡眾多,不少坊民無米下鍋,只得沿街乞討。益州尚且如此,益州附近城鎮(zhèn)村莊恐更甚。還望大人早做安排,遲了恐流民生變?!?p> 公孫玉鄭重點頭。公孫玉領(lǐng)兵多年,此前經(jīng)歷過數(shù)次流民變亂,早先揚州大旱,流民四野,賣妻鬻子,徐敬業(yè)便趁此犯上作亂,以勤王救國、支持皇嗣李顯復(fù)位為名,集結(jié)大軍十萬,號召天下聲討女皇。圣上遣梁郡公李孝逸、魏元忠統(tǒng)兵征討,所幸徐敬業(yè)不思成就帝王大業(yè),偏安一隅,最后兵敗被殺,才未能天下大亂。公孫玉深知問題的嚴重性,便問道:“楊長史有何良策?徑直道來?!?p> 元寧讓公孫玉屏退左右,方拱手答道:“回稟大人,于近處,救人為第一要務(wù),懇請大人派一堆兵丁協(xié)助百姓清理倒塌的房屋,救出被埋之人,送至醫(yī)館救治。另則,不少百姓因大雪斷了生計,兩日下來腹中饑餓,心懷怨懟,兩下相加,變亂是遲早的事。還望大人能速速打開官倉放糧,賑濟百姓。組織城中富戶在城外設(shè)粥棚,為災(zāi)民施粥。于長遠處,放糧施粥不過一時之計,斷不可長久。益州官倉能有多少糧?富戶也斷無力一直施粥。即便朝廷發(fā)放了賑災(zāi)糧,待到得我益州,恐僅余十之二三,解不了這一冬不論,如今地凍三尺,蜀地稻米無法耐寒,倒伏無數(shù),來年開春不僅百姓無米下炊,便是各府衙也難以征收皇糧。如此一來,一恐流民作亂,二憂府庫虛空,三則吐蕃干布、范陽燕氏一早便對我天府益州虎視眈眈,若趁虛而入,我等難以兼顧,益州必失,到時刺史大人何以自處?”
公孫玉聽罷,冷汗直竄背脊,急急起身離座,拱手道:“長史既已剖明厲害,想來已有破解之法。還往長史不吝賜教。”
元寧忙側(cè)身避過公孫玉這一禮,連道:“不敢。大人,吐蕃地處高原,四季寒冷,其青稞、蕎麥極為耐寒,不若遣下官赴吐蕃面見吐蕃王,一來從吐蕃借些良種,發(fā)放給農(nóng)戶。熬過這冬春兩季,便可早日恢復(fù)往日耕種。二來吐蕃王年事已高,其子塔西向來與我大唐不睦,不時騷擾我大唐邊境,近來下官聽聞吐蕃王沉疴日久,塔西已蠢蠢欲動,下官正好以借糧為由,探探虛實?!?p> 太祖時,天下方定,吐蕃趁大唐立國未穩(wěn),時時遣騎兵來犯我邊境,擄掠糧草布帛。到了本朝,因先帝送了文成公主去吐蕃和親,雙方維持了二十余年的和平。眼下,與吐蕃王干布和親的金城公主早已仙逝,只留下一位幼子次仁,天資聰穎,吐蕃王愛如珍寶。但歲月荏苒,一向主和的吐蕃王年紀大了,對部族的控制大不如前,而他原來的王后所出大王子塔西卻是個鷹派,趁吐蕃王年邁精力不濟,一面在朝內(nèi)擴大自己的勢力,一面加緊訓(xùn)練軍隊,對大唐與吐蕃接壤的西關(guān)虎視眈眈。在這個時候出使吐蕃著實危險。
公孫玉道:“吐蕃王干布雖有心與我大唐交好,奈何其子塔西狼子野心,且為人陰險狡詐,對我西關(guān)垂涎已久?,F(xiàn)在去找吐蕃求糧種,我擔(dān)心塔西會從中作亂?!?p> 元寧上前一步道:“吐蕃王雖式微,但仍有部族各族長擁戴。明面上塔西不敢。我們只需防著他暗地里搗鬼就行。下官愿替刺史大人分憂,前往吐蕃求糧。”
公孫玉聞言心下感動,卻道:“不可不可。楊長史雖初來益州,但已是我左膀右臂,老夫不可讓你有所閃失?!?p> 元寧道:“楊穆感激大人知遇之恩,愿出使吐蕃求糧為大人分憂。況為益州百姓生計乃長史職責(zé)所在。下官定當(dāng)倍加謹慎,與塔西周旋?!?p> 公孫玉沉吟半晌,終是同意了:“好。吐蕃虎狼之地,我派一隊人馬隨你前去。長史萬萬小心。”
元寧道:“大人不可。吐蕃與我大唐暗地里劍拔弩張,加之吐蕃朝中情勢不明,派過多人馬前往勢必會引起對方警覺,下官只帶上禮官,備上厚禮即可。西關(guān)乃回益州必經(jīng)之路,吐蕃極易設(shè)伏,惟望大人撥一隊人馬在西關(guān)接應(yīng)下官?!?p> 公孫玉雖覺有風(fēng)險,舍不得元寧,但此刻也無更好的辦法,便照元寧所說行事。先是派出一眾兵丁協(xié)助受災(zāi)的百姓清理倒塌的房屋,疏通道路,恢復(fù)秩序。又組織各家醫(yī)館,救治受傷的百姓。號召益州的富戶鄉(xiāng)紳在城外設(shè)粥棚,為災(zāi)民施粥,官倉也設(shè)了施粥點。
另一邊,元寧緊鑼密鼓準備行程,親自點了幾名機警忠誠的禮官和隨從,備了預(yù)備獻給吐蕃王庭的厚禮,便擇日預(yù)備出發(fā)前往吐蕃王庭。
元寧一行出發(fā)的前一日,忽然有人求見。元寧來到大堂,見一青年長身玉立站在堂下,凝視著大堂掛的牌匾出神。她上前問道:“不知足下是……”青年抬起頭,微微一笑,向她稽首:“長史大人不記得在下了。在下嚴琇,暴雪那日為大人所救,在下感激不盡。特來拜見?!?p> 元寧驀地憶起這正是那日不愿打擾鄰人寧愿挨餓受凍的秀才嚴琇。她笑道:“此乃本官職責(zé)所在,嚴公子不必客氣。況秀才也是天子門生,若因天寒出了岔子,朝廷損失一名青年才俊,豈不是本官失察?”
嚴琇道:“無論如何,長史大人救了在下一命,大恩大德在下沒齒難忘。聽聞長史要出使吐蕃,在下雖不才,愿追隨大人,為朝廷效力?!?p> 元寧心下一凜,她向來不信任不知根底的人,但表面不露聲色:“多謝嚴公子好意。此次出使吐蕃,路途艱險,一個不小心便有性命之虞,嚴公子還是在家中安心讀書,待考中功名,再為朝廷效力不晚?!?p> 嚴琇像是早就料到元寧的回答。他不徐不疾,從懷里掏出一個用布帛包裹的長條,放在案上,徐徐展開:“長史大人請看?!?p> 元寧上前一看,心里一驚,卻是吐蕃與益州之間一大片地的輿圖,圖上每一個山丘,每一個湖泊都標得仔仔細細、清清楚楚。官府雖也有堪輿圖,但遠不及此圖精細。本朝不允許私自繪制輿圖,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以謀反罪論處。但此刻嚴琇拿出私自繪制的輿圖,卻是給元寧的投名狀。
看見元寧臉上神情的變化,嚴琇心下了然,道:“在下自幼喜好游歷,記下所見的山川形勝、風(fēng)土人情,故繪成此圖。官府雖有輿圖,但應(yīng)是數(shù)年前所繪制,幾處險要之地已起變化。這幅輿圖是在下半年前所繪,長史此次去吐蕃王庭,在下可為長史引路?!?p> 元寧不回答,反問道:“嚴公子志不在功名,卻不知此次來助我,所求為何?”
嚴琇笑答道:“誠如長史所言,家父雖自幼便逼我苦讀詩書,但在下從小便志不在此。惟愿游歷山川,探秘幽境,編纂成冊,流芳百世。但在下也是讀書人,此次益州百姓有難,我乃大唐子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再者長史高節(jié)大義,讓人景仰,在下愿追隨長史,效忠朝廷。待長史他日用不上在下時,在下自會再去尋山訪水?!?p> 元寧直視他的眼睛,仿佛希望能看穿他的內(nèi)心,卻見他畢恭畢敬,不似有欺瞞之意。半晌,元寧問道:“本官替益州百姓多謝嚴公子高義。卻不知,嚴公子研習(xí)山水多年,此間地形可曾爛熟于胸?”聞聽此言,嚴琇笑道:“自是如此?!闭f罷便將輿圖放到炭爐的爐火中,但見青煙裊裊,輿圖瞬間化為灰燼。
元寧自小過目不忘,在剛才已在胸中對此輿圖的關(guān)鍵之處記了七八成,加上幼年時期舅父多次帶她游歷蜀地,暗暗比對,無有差錯。不過此輿圖較她記憶中更為詳細,加之此次出使吐蕃的確需要熟稔路途之人,便留下了嚴琇,作為隨從一并出使吐蕃,并暗中吩咐張喬留意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