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恒,如今這紫陽郡里可是無人不知你的大名了,聽著那些口口相傳的故事,我都免不了眉飛色舞的。倒是你,竟然還像個沒事兒人似的?!笨嘤挲S中,羅清楊拿著雞毛撣子幫謝道恒掃書面上的灰,忍不住說起這幾日的事來,“旁人聽說我認識你,都不肯相信那!都說我這樣的寒門子弟,又怎么可能攀上道恒你這樣的高枝!”
“不過是些小事,倒是難為有人放在心上?!敝x道恒聞言一笑,搖了搖頭。
他在幫忙整理一些新來的書目,一一校對登記著。
“也就是道恒你能將這當成小事。”羅清楊放下手頭的活計湊了過來,手舞足蹈的道,“道恒你是不知道,就因為當日之事,可是有許多家的娘子都對你仰慕不已那!你要是有意思,整個紫陽郡的閨閣女子還不是隨便挑!”
謝道恒微微蹙眉,搖頭道:“這話說得輕薄了?!?p> “嘿!”羅清楊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腦門,“瞧我,這幾天興奮的過了頭,總覺得如夢如幻的,連話都不會說了。道恒別怪我……不過多少是這么個道理,道恒你年紀也不小了,這婚配之事總不好耽。雖說謝家宗族那邊看你不入眼,但道恒你如今就應該趁著這個名聲,娶上一門好的親事,再去府衙里某個職務。到時候,也讓謝家宗族那邊寒磣寒磣……”
羅清楊的話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他看著謝道恒依舊溫潤卻若有所思的眼神,有些尷尬的住了嘴。
“我家中的事情,清楊你很清楚么?”謝道恒微笑著詢問。
“這個,也說不上是很清楚啦……”羅清楊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失禮,略顯慌亂的撓了撓后脖頸。本想就這樣稀里糊涂的岔過去,誰知一抬頭又與謝道恒的眼神碰了個正著,頓時更加慌了,“那個,我說什么道恒別生氣,只是市井間多少流傳了些故事,也是不知真假的……”
謝道恒笑了笑,低下頭,重新開始登記書目,狀若不在意的問道:“是有關(guān)家君與家慈的事情吧?!?p> “是,各種版本不盡相同,不過終究是一怒為紅顏的好話?!绷_清楊回答著,面有探尋之色,又不大敢完全表現(xiàn)出來。
余光看見對方想問又不敢問的模樣,謝道恒不禁覺得有些好笑,搖頭問道:“你是不是想問問,那些傳言是不是真的?”
羅清楊趕忙點頭。
“羅兄你都是結(jié)了婚的人了,怎么還是這樣不矜持,什么都寫在臉上。”謝道恒忍不住搖頭,淡笑道,“這事情本沒什么好隱瞞的,家君確是因為家慈憤然出走,所以除卻這個姓氏,我與謝家倒是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
說到這里,謝道恒自嘲的笑了笑,又道:“只是百無一用是書生,我自記事起就一直靠著謝家的供給活著,說到底,我終究欠了謝家一份不小的人情……”
羅清楊聞言不置可否的瞥了嘴:“那是謝家欠你的,本來就該還上。當時你們孤兒寡母,謝家若是有良心,就應該把你們?nèi)冀踊厝?。自家的骨血,扔到外面就不管不顧,這算什么?”
謝道恒看了他一眼,垂了眸淡淡的道:“早年間家君出戶,便已經(jīng)跟謝家一刀兩斷,那時候誰都不欠誰的,又緣何要將家慈與我接回去?自己選擇的路,自然要走到底,總不能走到一半發(fā)現(xiàn)走不通了,便哭求著旁人的垂憐。”
謝道恒的語氣十分淡然,可羅清楊卻從中聽出幾分剛硬來。
一直懶洋洋的靠在柜臺上曬太陽的老板睜開了眼睛,微微偏頭看了謝道恒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羅清楊被堵的無話可說,只是心中卻總有些憤憤不平意:“只是,終究不應該這樣。雖說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可如今這世間,我們這等寒門子弟都不免多災多難,更何況是孤兒寡母的,要遭多少艱辛……”
謝道恒微微一笑,沒有答話,只是安靜的拿起了筆,嫻然的繼續(xù)工作。
得不到答復,羅清楊悵然若失,他搖頭嘆了一口氣,總覺得心有塊壘。
謝道恒安靜的謄抄著書名,心情卻不似表面上那樣平靜。
過往許多的畫面無端撲面而來,就如同一池清水被攪動起來。
抽刀,如何斷水?
……
……
“聽說中正這個月內(nèi)便會到咱們紫陽郡來,羅清楊羅郎君也報了名字,準備到時候一展才華那。說起來,苦雨齋的那些???,似乎十有八九都報了名字的,畢竟是一年一次難得盛況,總不好平白錯過?!?p> 吃飯中的謝興一直說著話,碗里的飯反而吃的少了。
說到這里,他小意的抬頭看了謝道恒一眼,見對面沒有什么表示,便接著道:“林郎君原來也總說,這男兒在世,就應該一展才華,或是以文興邦,或是以武定國,總不好匆匆忙忙的便虛度了一生。”
“嗯?!敝x道恒輕輕的應著,明顯沒有把這旁敲側(cè)擊的話語聽進去。
謝興被弄得有些著急,不住的撓著頭:“郡里許多人都報了名字,不管是寒門子弟還是士族子弟,都不想錯過這次機會……聽說這回來的中正不是普通人,少年成名,如今是什么、什么中、中……中什么來著?”
“是衛(wèi)中郎吧?!敝x道恒湊趣著提醒。
“對對對,就是衛(wèi)中郎!”謝興反應過來,尷尬的撓了撓頭,“原來郎君你知道啊,我倒是白說了?!?p> 謝道恒微笑道:“你說這些,是想要我也去中正選評,步入仕途吧?!?p> 謝興略微沉默,放下手中的碗筷,咬了嘴唇,卻沒有答話。
謝道恒見狀也不催促,只是安靜的等待著。
似是暗暗下了決心,謝興握緊了雙拳,抬起頭來道,毫不避諱的直視了謝道恒的雙眼:“這些話,我憋在肚子里很久了,所以就算是郎君要責罵,我今天也要說出口?!?p> 他見謝道恒沒有阻攔的樣子,便更加壯了膽子,頓了一下,說道:“我雖然讀書讀的少,可總知道讀書做官的道理,也知道郎君你的才華不淺。就連街上的三歲孩童都知道,要是想要出人頭地不如仕途,便免不得要經(jīng)過九品中正制的考評。這考評一年僅有一次的,所以天下士子,每年讀書養(yǎng)名,也不過是為了這一年僅一次的機會而準備……原來主母在的時候,主母也總勸說郎君去參評,可是郎君總說自己學識淺薄,又說要照顧主母,不肯去參評??墒侵髂概R去時,也終究是對這件事情念念不忘的。我還記得主母的話,主母說,自己已經(jīng)耽誤了郎主,不能再郎君您……”
“母親總是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這等事情,怎能怪一個婦人?”謝道恒淡淡的笑。
“不是這樣的道理?!敝x興用力的抿了抿嘴唇,低頭看著自己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的指尖,“我爹原來也說過,郎君你這人什么都好,就是把名利二字看的太淡薄了,可人生在世,總不能完全脫離它們?!?p> 謝道恒有些好笑的看了謝興一眼,心想這樣的話語從這半大孩子的嘴里吐出來,還真是讓人有些不習慣。
“我不是想逼著郎君做什么,只是郎君您有那樣的才華,又有那樣的能力,難道偏要在一個昏暗的書齋里過一輩子么?主母在天上看著,會嘆氣的啊!”
謝道恒略微沉默下來。
天氣不再炎熱,院子里的蟬鳴漸漸淡了下來,霜葉染紅了圓月。
謝道恒心想,其實世人就如同蟬一般聒噪,所謂的功名利祿,也不過就是鳴叫聲高一點的蟬而已。
更何況所謂出仕二字,不過就是捉了蟬之后又給它配了一個金色的牢籠,供人賞玩罷了。這等名利,要之何用?
想要嗤笑一聲,卻對上了謝興一雙滿是期冀的眼,又看到眼前清淡的不帶油星兒的膳食,謝道恒的心情沉寂下來。
“明年吧,”謝道恒微垂了眸子,讓人看不清表情,只是嘴角還帶著淡然的笑意,“今年參評也來不及了,再說,總要為母親守滿一年的孝。”
這時候的謝道恒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早已出現(xiàn)在了今年紫陽郡中正選評官的手上。
而這位中正大人,也做著一輛悠悠然的牛車,不慌不忙的駛進了紫陽郡城……
同樣的時刻,梁家的梁書渙正胸有成竹的在家中飲酒,他的身旁是兩名身子柔若無骨的歌姬。
微醺的瞇了眼,梁書渙的一只手早已摸上了左手旁歌姬的軟綿,滿足的嘆息著。
“二叔不必太過擔心,今年的中正是衛(wèi)中郎,就算不看其他,僅憑著郡守與咱們梁家的舊交情,只要郡守說上兩句好話,今年的選評便不會有任何問題。”梁書渙面對著自家的族叔,信心十足。
“就算是有絕對的把握,這個時候也不該飲酒招妓,萬一傳到中正大人的耳朵里,總是影響風評的事情?!北涣簳鴾o稱作二叔的中年人皺了皺眉頭。
梁書渙輕蔑一笑,打心眼里看不上自家二叔,可面上仍保持著最起碼的禮節(jié):“飲酒招妓,本就是率性風流之事,傳出去只會增名,有哪里會有污風評?二叔未免太過小心翼翼了,不免有失簡傲?!?p> 簡傲?就你這樣色急的模樣,還敢稱什么簡傲?
中年人心想著,看著梁書渙深入歌姬裙底的左手,眉頭不由得皺的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