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玉劍宗十幾人的小隊伍終于抵達目的地附近的小鎮(zhèn)，稍作歇息。
一行人輕車熟路地到了一家旅店，店主是個高大壯實的婦人，早已在店門口等候多時了。
一見眾人，婦人便展露笑顏迎了上來。
“一如往年，有勞?！睘槭椎耐趿障驄D人微微點頭，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頭瞥了一眼弓著腰，雙手撐膝，垂著腦袋歇息的男人，補充道：“另再要一間獨院，給余長老用?！?p> 婦人一愣，驚詫地伸長脖子看向眾人后方，果然找到了一個格格不入的身影。
“他是……余……余長老？”婦人張著嘴指著那個男人，好半天才結(jié)結(jié)巴巴問出這么一句話。
玉劍宗的弟子一個個面面相覷，眼神各異，膽子略大的幾個還邊偷看這位余長老邊掩嘴偷笑。
不怪婦人這般模樣，但凡知道玉劍宗的也必然知道，此宗門上下皆是女子，無一男人，自玉劍宗開宗立派以來便是如此，怎么如今突然冒出個姓余的男人，還是長老？
感到氣氛突然詭異的余無憂終于抬頭，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時辰不早了，還是快些去準備吧?！蓖趿照f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眾弟子也不敢慢了，紛紛跟上，只留下余無憂一個人在原地茫然。
“到底……怎么了……”
旅店門面看起來不大，里面卻別有洞天，院落之間相隔頗遠，并不會相互打擾，各有各的清凈。
其中的陳設(shè)也都是些廉價的尋常物，已相當陳舊，但都打掃得很干凈，一些已經(jīng)損壞的地方也都精心修繕過，雖不雅觀，卻不比新物的實用性差到哪兒去。
“各位仙子今年為何比往年遲來了兩天，莫不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擱了？”婦人走在前面領(lǐng)路，向身旁的玉劍宗弟子搭話道。
那名弟子呵呵一笑，連忙擺手道：“哪有的事，大娘你記錯了吧。”
說完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余無憂，心中并無忐忑，只是覺得尷尬。
為何會遲兩日？當然是為了照顧這位走一段路便雙腿打顫，上氣不接下氣的余長老。
卻不料大娘也是實誠人，辯駁道：“斷不會記錯，這火煉獄每年都是這兩天才會稍微涼快點，五湖四海來的仙人都趁這個時候進去，貴宗也是……”
“啊呀！大娘啊，你這院子還真……院子啊……咱們先收拾里面哈，走走走……余長老先在院內(nèi)一坐，稍作歇息?！?p> 婦人話未說完便被推搡進了屋內(nèi)，房門一關(guān)，再次留下不明所以的余長老。
余無憂眉頭微挑，四周掃了一眼，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
“火煉獄，火煉獄……”他將手搭在另一只手的手肘上方一寸位置，隔著衣袖摩挲著那里的溫潤玉器，口中念念有詞，陷入沉思。
“那件玉玨，也是先生給的？”
余無憂目光一凝，偏頭看了他一眼，“是啊?！?p> 黑麟坐在院墻上晃蕩著雙腳，臉上露出艷羨的神情，“真好啊，放眼這個天下，怕是都找不出能與這件玉器比肩的寶物了……”
對于這點余無憂倒是非常認同，先生給的這件玉器小乾坤……姑且就叫它小乾坤吧，以這個天下如今的天氣地運，怕是如何也造不出來。
“敕雷法、神……觀演法、這一身修為，還有這件寶物……嘖嘖，你小子真是積了百世的福，才得這一世的報?！焙邝胄Σ[瞇地感嘆道。
余無憂聞言面色卻是微微一沉，冷冷地盯著他，并不說話。
“可別覺得我在挖苦你，這世上多的是比你悲苦的人，他們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哪有你這般好運？”黑麟身子一歪順勢側(cè)臥在院墻上，好整以暇道：“你瞧瞧你，這一身修為雖說在小爺看來還掀不起什么浪花，但在這地方呼風喚雨只手遮天估摸著也勉強夠用，不如去縱情享樂，什么錢啊，權(quán)啊，勢啊，女人啊……”
“所以，你是在質(zhì)疑先生的眼光？”余無憂突然冷笑道。
下一瞬，余無憂只覺得胸口悶堵，眼前一黑。
待到悠悠轉(zhuǎn)醒，恍惚間看到婦人和那個玉劍宗弟子已站在他面前，二人面面相覷，憂色顯而易見。
“余長老你……沒事吧？”
“可是勞累過度了？正好屋子已經(jīng)收拾好了，余長老還是趕緊休息吧?！?p> 余無憂在二人的攙扶下好不容易站起，謝絕了將他送入房中的提議，自己晃晃悠悠進了屋子。
“余長老這身子……還真不是一般的虛啊……”
“是吧……”
于是幽幽子夜，竊竊私語，竟全是關(guān)于余長老身嬌體弱一事，真是……成何體統(tǒng)……
夜靄氤氳，一方池塘之中荷葉闌珊，偶有幾張未敗盡的綠荷，強弩之末罷了。
一身黑衣的孩童盤坐在一張荷葉上，面無表情，那雙比黑夜還要深邃的眸子低垂，目光輕輕地落在水面，幽暗的水中卻是一雙玄色纏金的獸眸在與他對視。
今夜鄰方的水域似乎過于喧鬧，就連遠處的山林都啼鳴幽幽，只有這池水，如同毫無活物，只養(yǎng)了一池死一般的寂靜。
翌日傍晚，余無憂院落的房門才緩緩打開，在門口的臺階上坐下，對著赤金的夕陽怔怔失神。
額上的汗珠滑落帶起一陣瘙癢，也只是下意識抬手抹掉，手指摩挲著汗液，逐漸黏膩。
許久，他抬起手去觸碰那天邊的熾紅，又仿佛被燙著了一般微微一縮，手指顫抖間，他艱難地將那抹紅緊握在手心，過于用力致使指節(jié)發(fā)白，手臂微顫。
忽然，他發(fā)散的心神驟然凝聚，氣息也變得短促雜亂，眸子一轉(zhuǎn)盯著那扇院門。
敲門聲響起，余無憂扶著旁邊的柱子施施然起身，去開了門。
門外是一名玉劍宗弟子。
“余長老，二長老讓弟子前來通知——今晚稍作準備，明日一早進入焚妖域?！?p> 這焚妖域，自然就是婦人口中的火煉獄了。
余無憂表情肅然，又為難道：“好……可……我該做什么準備呢？”
“余長老且放心，此事交由弟子來辦就好，二長老已將能在焚妖域中護您周全的物品交由弟子，您只要養(yǎng)精蓄銳，修養(yǎng)心神即可?！?p> “啊……好，倒是有勞你了?！庇酂o憂有些汗顏，玉劍宗還真是把他當孩子一樣護著，什么事都已安排妥當。
換作其他人可能會為了自尊，義正言辭地拒絕，但是余長老是何許人也？自尊又能值幾個錢？干嘛要吃力不討好，去自己費心費神？有人幫他鋪路，他也樂的平步青云，坦然前行。
“都是弟子應(yīng)該做的。弟子告退?！?p> “慢……”余無憂突然叫住她，仰頭看向不遠處與夜色對峙的燈火光彩，道：“今天可是什么節(jié)日？外面這般熱鬧?！?p> “是，此鎮(zhèn)在焚妖域的炎勢蟄伏這兩日都會慶祝，名為怒息節(jié)?！?p> 余無憂眉頭一聳，“怒息節(jié)……附近可有書鋪？”
那名弟子一時間陷入沉默，她大抵已經(jīng)知道這位余長老想做什么了。
“有的?！彼K于還是開口如實回應(yīng)。
余無憂臉上欣然，道：“那可正好，你帶我去附近的書鋪，順便看一下這怒息節(jié)是如何慶祝，見識見識此處的地域風采?！?p> 說完他便往外走，又突然止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回頭問道：“哦，對，你現(xiàn)在可有什么要緊的事要做？若是當下沒有閑暇，那我就自己問路過去也好?！?p> 弟子張了張嘴，猶豫了片刻才道：“無事?！?p> 語氣卻是不好，余無憂仿佛沒聽出來，笑意盎然，“那就好?！?p> 看著余無憂漸遠的背影，她目光漸冷，拳頭緊握，待余無憂回頭招呼她，這才松了力氣跟上，臉上的寒意清晰可見。
焚妖域乃是天下出了名的兇險之地，即使那些屈指可數(shù)的頂尖仙家宗門，也不敢貿(mào)然進入。每年只有到了這幾日，其中的灼熱炎勢才會略微降低，附近的小鎮(zhèn)也才會罕有幾分涼意。
錯過這個時機，再入焚妖域，兇險怕是再增三分也不止。
雖有二長老領(lǐng)隊，可面對城境強者都不敢大意的遠古兇地，還要照顧這么多宗門弟子，更有余無憂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夫俗子作累贅，只怕此行，會比往年更為艱辛險阻。
而致使她們落得此番險境的，便是這個所謂的余長老。
若此行有人因此傷亡，只怕眾人之中會有不止一個，不惜以下犯上，亂劍將他砍死，以泄心頭之恨。
而如今到了這般境地，所有宗門弟子，就連二長老王琳都嚴陣以待，他這個無用的累贅卻還想著去體驗異地時節(jié)風采，買那些毫無用處的破書。
果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