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起,涼風(fēng)習(xí)習(xí)。
那名弟子只是跟在后面,絲毫沒有帶路的意思,余無憂也仿佛忘了目的,且看且行。
一路上只有遠(yuǎn)處傳來的人聲和耳畔的腳步聲。
“敢問姑娘芳名?”余無憂突然開口打破這似要結(jié)霜的氣氛。
身后又是片刻的沉默,才傳來聲音:“弟子馮溟沐。”
“密雨溟沐,挺好。”
她聞言只是無聲的嗤笑,笑眼前的背影,也笑記憶中的那個背影。
余無憂二人一踏上主街,那滿街的,如同一條赤龍般的大紅燈籠便爭先恐后映入眼簾,龍軀綿延而去,不知何處為盡頭。
鼎沸喧囂隨著步伐在耳中逐漸拔高,叫賣聲,呼喊聲,嬉笑聲……揉織成一團(tuán),一股腦塞進(jìn)耳中,使人辨不得來處,聽不出去處。
“怎么……這么多燈籠啊?”余無憂扯著嗓子向馮溟沐問道。
她一路走來始終皺著眉頭,顯然是不喜歡這種嘈雜擁擠的環(huán)境。始終警惕著四周,靈敏地避開涌來的人流。
“這里的百姓以為,此地之所以……之所以如此酷熱,皆是因為那焚妖域中鎖押著一位火神,那位火神心有不甘,怒怨橫生,這才招至此地終年如夏。而每年的這幾日……才會平息怒火,讓此處暫得涼意,所以以節(jié)相慶。這些燈籠……都是用來放飛,或放入河中隨水漂流的,意為送走怒火!”一邊簡述著這怒息節(jié)的來歷,一邊躲避著撞來的膀臂,她也似乎有了怒氣。
余無憂一副了然神情,目光掃視之間突然被一個小鋪吸引,于是掙扎著往那邊挪動身子。
馮溟沐見他又節(jié)外生枝,眉頭越發(fā)緊鎖,腮幫微微隆起,卻只得跟上。
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竟是個賣小飾品的攤鋪,煩躁之余不由得多了一分驚疑。
“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看得上的?我這里的東西不說多好,樣式做工卻是這整個鎮(zhèn)上獨(dú)一份的,您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家店了?!睌傊髌沉艘谎壅脺愡^來的馮溟沐,一時間驚為天人,見其穿著卻也知道不是普通人家,好不容易才收回灼熱的目光,咽了口唾沫又對余無憂道:“二位可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這里的物件雖平庸無奇,怕是入不了二位的法眼,可趁著這歡慶佳節(jié),這位公子送件還算別致稱心的東西給身旁佳人,聊表心意也好啊。”
“禮品微薄,卻情意綿綿嘛……”
余無憂被這番不知背了多久,又不知說給多少個人聽的商賣話術(shù)雷得不輕,張嘴欲言,又不知該說什么。
而馮溟沐則早已捏緊了拳頭,眼角跳動,殺氣騰騰了。
為了不讓這鋪子在這佳節(jié)時刻化作一地碎屑,心善的余長老終于決定做點(diǎn)什么。
“咳……你誤會了,我們并非那般關(guān)系?!庇酂o憂瞥了一眼那位身旁佳人道。
攤主一時汗顏,同時也看出那位衣著不凡的姑娘臉色不對,連忙道:“哎呀,實在對不住,實在對不住……是鄙人眼拙,胡言亂語了……這樣,以表歉意,二位隨意挑兩件,權(quán)當(dāng)給二位賠不是了?!?p> 余無憂聞言眉頭一挑,還有這種好事?卻還是一副為難的表情,目光在馮溟沐和攤主之間來回。
“這……不好吧?”
末了又道:“那就挑兩件?”
“誒好,您盡管挑?!睌傊饕幻嫱笛塾^察馮溟沐的臉色一面陪笑道。
于是在馮溟沐鄙夷不屑的眼光中,余無憂直取一條擺在角落的吊墜,攤主見狀暗暗松了一口氣,心中嘲笑這對男女眼光俗差。
“人流雜亂,局勢動蕩,還請長老速行?!瘪T溟沐微微偏頭,余光掃了一眼身后,以一種不容商量的語氣向余無憂道。
“啊,好……”余無憂略抱遺憾地在攤鋪上掃視一通,跟著馮溟沐的背影離開。
以馮溟沐的裝扮和那股渾身散發(fā)出的有如實質(zhì)般的冰冷寒氣,迎面而來的人群唯恐避之不及,跟在后面的余無憂可謂是一路暢行無阻。
驀然,馮溟沐腳步一頓,迅疾回首,目光如劍直射那令人發(fā)寒的視線來源,卻只見得人潮涌動,未尋得果。
見余無憂只是茫然地看著自己,又氣不打一處來。
這個所謂的余長老,只是累贅也就罷了,偏偏還是個多事的主。為他一時起意的文雅風(fēng)流,此行還不知要白生多少細(xì)枝末節(jié)。
思及此處,不免冷眼相視。
余無憂張嘴欲言,不料馮溟沐突然打了個趔趄,一聲輕鳴,馮溟沐手中已多了一柄細(xì)軟長劍,白光閃過,劍鋒已貼在了一個幼童脖頸之上。
哇的一聲,那幼童放聲嚎哭起來,惹得四周人流一滯,目光紛紛投來。
余無憂一見那長劍便知大事不妙,連忙抬手去抓她握劍的手,卻抓了個空,定睛一看,那長劍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了。
周圍行人只見一男一女與一孩童對立,孩童不知為何一直啼哭。
怕是孩子要買什么雜七雜八的玩意,爹娘不準(zhǔn)吧……
于是人潮又涌動起來。
馮溟沐古井無波地盯著那嚎哭的稚童看,雙目微斂,正要伸手去,后者卻抹著眼睛從一側(cè)跑了,鉆入人流之中。
馮溟沐回首看著已經(jīng)消失不見的孩童背影,心中疑慮萬千。
“你未免也太沖動了些。”余無憂松了口氣,無奈道。
馮溟沐只是微不可聞地冷哼一聲,絲毫不顧及余長老孱弱的身子,快步而去。
整了整衣服的皺褶,余無憂嘴角隱隱浮現(xiàn)出一抹不明意味的笑意,眼底的詭色一閃而過。
繞過幾個巷道,二人終于站在了此行的目的地前。
一間陰暗逼仄的舊瓦房,門上掛著一塊滿是蟲洞的木匾——清風(fēng)書肆。
推開潮濕笨重的木門,隨著酸牙刺耳的吱呀聲響起,昏黃的燈火微光映入二人眼中。
黃豆大的燈火旁坐著一個須發(fā)幾近蒼白的老人,此刻聽見動靜正低著臉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們看。
燈火將老人臉上的皺紋一條一條雕鑿得極度深刻,幾乎無神的渾濁雙目很容易讓人以為那桌后,椅子上坐著的,是一具尸體。
二人進(jìn)屋,余無憂的視線只在老人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被屋內(nèi)木架上的書吸引而去,先在燈火照及處挑選翻看,后漸漸融入黑暗之中,只有取書翻頁的聲音傳出。
馮溟沐則自開門之時便始終打量著老人,隨著余無憂急不可耐地進(jìn)屋,她也踱步至桌前,老人對面。
自始至終老人都沒開口說過一句話,那個如同已經(jīng)發(fā)霉變形的爛西瓜的腦袋緩緩轉(zhuǎn)動,西瓜籽般的眼珠遲頓挪動,無神的目光跟著余無憂投入陰暗之中。
馮溟沐步子一移,將余無憂的方向擋在身后,那老人終于抬頭看向她。
“這間書肆的老板,我怎么記得沒這么老?”馮溟沐緩緩問道,目光如劍直指老人。
身后的黑暗中突然傳來余無憂故意咳嗽的聲音,想來也是覺得她說話失禮。
馮溟沐卻是全然不給這位余長老面子,頭也不回地道:“燈火昏暗,您可要全神貫注看仔細(xì)了,可別買錯了。”
于是身后又只有翻書聲。
“是,書肆是我侄兒的,他前些日子生了病,一直不見好,就回老家休養(yǎng)去了。我這把老骨頭才來看著?!崩先艘婚_口,沙啞的聲音比那扇木門更甚,即便看書入神的余無憂也不禁打了個寒顫。
末了又道:“聽您這話,是經(jīng)常來嗎?”
馮溟沐沒有立即回答,移開目光環(huán)顧了一番屋內(nèi)四處,才道:“不常來,只是見過一次?!?p> 老人突然笑起來,笑聲如同喉嚨里蠕動涌出的蛆蟲一般,“那姑娘的記性還真是好啊,不像老頭子我,剛才做的事轉(zhuǎn)眼就忘了?!?p> 馮溟沐眉頭微蹙,瞥了他一眼,仍在仔細(xì)打量屋里各處。
“不過,有那么一件事,哪怕已經(jīng)過了幾十年了,老頭子我依然記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老人的目光如同煙塵飄散在空中,緩緩道:“那年,我還只有三十幾歲。我們那兒的房子,都是背靠山,面朝另一座山的,出門沒走多遠(yuǎn)就是條河,河后是田地,田地后面才是山。莊稼和我們喝的都是同一條河,莊稼壯,人也興旺?!?p> “那天傍晚,我去對面的山上去砍柴。還沒到河邊,天就已經(jīng)黢黑了。我隱約看見前面有一個人,跟我一樣,往河邊去,可我出門的時候分明沒看見有誰和我一起去啊。而且村里的人我都認(rèn)識,可那個人的背影,我從來沒見過?!?p> “我叫他,他像沒聽見一樣,一直往前走。三十歲的漢子,鉚足了勁喊出來的聲音整個村的人都能聽見,他就離我二十幾步,卻沒聽見一點(diǎn)響聲。我當(dāng)時就想,他可能是個聾子吧,于是我就想追上去,大晚上的,聾子進(jìn)山可要不得?!?p> “可那二十幾步的距離,我是緊趕慢趕也沒追上。我快走,他也快走;我跑,他也跑,我停下歇?dú)?,他也停下歇?dú)?。我想,這人怕不是知道后面有人,誠心玩我?我生了氣,今天硬是要逮住這小子給他點(diǎn)顏色看看!比腳力,整個村里我說第二,還沒人敢說第一!我一跑,那小子也跑,追著追著,就追到了河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