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首陽山了,傳說中的伯夷、叔齊就葬在這里?!?p> “魏文帝也在吧。容我登上山頭,拜他一拜?!?p> “這可不敢吶!司馬宣王也在呢……”
“所以說,有則可?!?p> “叔夜,你別這樣。時代不同了,人要往前看?!?p> “我說什么了?只不過是想起了鐘士季的《葡萄賦》。這也不能唱嗎?美乾首之廣覆兮,嘉陽澤之至淳……”
“是誰在吟唱我的賦?你是,長樂亭主的……”
此番相遇,已經是第二回了。嵇康依然記得那年長樂亭主第一次回譙國祭祖。長樂主那時候剛及笄,到了能記上族譜的年齡。嵇康是她的鄉(xiāng)黨,僅僅是徒步扈擁著長樂主的臣仆之一。當夜,長樂主留宿在曹氏祖墳附近的宮殿中,作為守陵人的嵇康正當職。長樂主是年輕女性,她雖然是譙國人,卻是第一次還鄉(xiāng)。嵇康有些擔心她不能適應這里的氣候和飲食,就對她格外上心一些。
銅漏里的水一滴一滴流逝,油燈里的線越燒約短,守夜的人靠著墻漸漸入睡,唯有嵇康坐在殿前的槐樹下抱著琴提醒附近的鳥獸鱗甲遠離此地莫要欺生。長途旅行,鞍馬勞頓,從都城里來的人都累了,一切只為長樂主一人,這些都是值得的。月色弦音,琴瑟和諧。嵇康聽到了瑟的聲音,正與他的琴相和。這樣的深夜,國中是沒有人會回應他的。是都城里來的人吧。聽起來是女性,是哪一位侍女,不,那是秦穆公的銅雀重現在了人間。
她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女孩兒,她笑著以袖掩面,又忍不住從布料的縫隙間偷看。她一個人坐在回廊內側的簾子里,案上的五十弦余音未絕。絲桐徽急而弦音高亢,徵崩斷了。長樂主起身翻了翻自己的妝奩,找了一條未纏的商弦,從簾子里遞出來,放在走廊中間,就退到屏風后面去了。
嵇康換了五色絲弦捻的徵弦,演奏了一回鳳求凰,也就不再輕易操琴。跟隨長樂主的少年中,有一位鐘成侯的幺兒,字士季。他在長樂主的隊伍已經踏上回程的時候特意多留了一天。鐘士季奉長樂主之命把一個用珍珠綴角的蜀錦包好的盒子交給嵇康,交接完畢也不曾停留。嵇康打開看時,是一個妝奩,里面是一副五彩絲弦。
長樂主結婚的時候,鐘士季已經在朝中任職了?;槎Y當天,嵇康被人簇擁著披紅掛綠,酒也不知灌了多少。朝中權貴無事的都來湊了熱鬧,唯有鐘士季以母親生病需要侍奉為由沒有參加。長樂主派了侍女過來請嵇康進里面去說話,貴族少年們意猶未盡,非要再鬧一鬧。
他們跟著嵇康到了長樂主房間的門口,突然間一個少年向長樂主表白,并傾訴了很長一段思慕之情。少年的賦還未結束,另一位青年貴族也開始了他的表演,開起了如果嵇康不合適,這里的未婚男貴族都等著的這種半真半假的玩笑。直鬧到深夜,作為主婚人的亭長才站出來說了幾句,大家一哄而散,婚禮的儀式也到此結束。
新婚不久,長樂主對嵇康說:“我昨天夢到大伯公了,想去他那里拜一拜?!憋德犻L樂主說過,她大伯公文皇帝在她小時候可疼她了。文皇帝經常抱她在膝頭,鼓瑟給她聽,有時候還教她念詩,也讓她撥弄過他自己用的琴和瑟。
長樂主初次去見文皇帝的時候,趙王和當時還是太子的今上都在。他們一個給長樂主的祖父沛王拿坐席,一個拿些瓜果給長樂主吃。沛王因公而來朝見,公事已畢,自然要回去了。長樂主就留在文皇帝身邊跟著他到處游歷了一段時間,一晃眼就過了三四年。
可惜,文皇帝終究是薄命,他在長樂主五歲的時候就駕六龍乘風而去了。在那之前,文皇帝派遣了軍隊護送她回了她祖父的封地。只是沒想到再派來使者的時候,已經是陰陽兩別了。嵇康挑選了值得信任的人,親自護送長樂主去給文皇帝掃墓。首陽山的風光一直都很美,美中不足的僅僅是鐘士季也到了這里。
再次登上首陽山的時候,今上也已經是明皇帝了,陪著嵇康的是山巨源。聽說阮元瑜的兒子阮嗣宗也曾經登上過首陽山,還作了賦呢。同樣是兒子,鐘成侯的兒子鐘司徒就沒有一種能讓人青眼有加的德行。
“鐘司徒,別來無恙?!?p> 嵇康沒有和鐘士季多搭話,直到多年以后的刑場上,最后的絕弦也并不肯留給俗人。長樂主會傷心的,可是,唯有長樂主,希望她知道傷心卻過得很好。嵇康的朋友多半已經被絕交,沒有誰是嵇康的黨羽,嵇康也不再是長樂主的鄉(xiāng)黨。失去了族人和故鄉(xiāng),孑然一身,就這樣去了,很好。長樂主沒有再結婚,她養(yǎng)著他們的兒子,一直都過得很好。
當年,阮嗣宗抱著琴再次登上了魏文帝的墳頭。伯夷、叔齊的骸骨已經長出了草,司馬宣王也已經塵歸塵土歸土。文皇帝啊,你的子孫遭遇了劫難,可惜你也回天無力,想必明皇帝都和你說了吧。狐死首丘,叔夜他終究是要回你這里來的,今上也必然受你庇護。
疾因憂民,琴是月琴,阮元瑜的孫子特意制做了這樣便于攜帶的琴,好讓字為嗣宗這位阮元瑜之子聊以解憂?!傍P翔過而不集兮……”徽急弦斷,音亢聲厲。阮嗣宗終究是不負嵇康,知音千古此心同。
且乘松風,至此長辭。
欒提玉蓮
嵇中散生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