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女官軼事(七)
辰時已過,天云低垂,四下長風漸起。
季梁這廂剛從城門離開,守人的消息便通傳到司徒府。
“卑職親眼看到司馬大人送一名女官至宮門口,而后直奔城門,守城的看到赤煉令牌也不敢阻攔,司馬大人帶著一隊親衛(wèi)已從官道向南而去?!?p> “不怪你們,你且回去。”蘇衍想了想,又喚住他道,“慢著,順道送本官去一趟大公子府?!?p> 守人將馬車趕至大公子府角門的死角處,趁街市上來往的人不備,將蘇衍放下,又趕著馬車,若無其事地往城門駛走了。
蘇衍壓低斗篷,從角門匆匆進去,府內接應的人忙將他引至書房,而后替早已等在其中的大公子掩上門。
蘇衍淺淺一笑,這才三步并作兩步走上來,“聽到一個十分緊要的消息,急著趕來告訴大公子。”
楚勝親自為蘇衍撩開簾子,又為他斟茶。
蘇衍把斗篷摘了,露出一身茶白便服,腰扣上嵌著一顆色澤光潤的稀世瑪瑙,可惜與他的人一比卻相形見絀,他恭謹向楚勝道,“稟大公子,埋伏在衛(wèi)所的眼線說,季梁自進宮回來就在準備人馬,此時守城的回報已經(jīng)出得城去,看來這一趟陛下是勢在必行?!?p> 楚勝引他在案幾坐下,咬牙道,“必是父王派他去保護二弟,張曳的人捉到二弟沒有?”
“沿途并未發(fā)現(xiàn)二公子。”蘇衍沉吟道,“殿下認為陛下是因為二公子的安全才派季梁出城?”
楚勝一愣,長睫一顫,望著杯中茶,有些失望地問,“難道不是?”
“臣以為不會這么簡單?!碧K衍道,“二公子自有親衛(wèi),雖不多也不會少,從西面出發(fā)后便從官道上消失了一般。更奇怪的是張曳埋伏在沿途的這幾日,從未看過這行人的蹤影,必定是陛下已然察覺到什么或另擇了行軍之路??峙卤菹麓藭r讓季梁出城,除了接應二公子之外,更要做了一出戲來暗中做好部署,把所有有不臣之心的人斬草除根!”
楚勝大吃一驚,“舅舅,你是說,父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計劃?”
“不排除這個可能?!碧K衍道,“這些年來,陛下肅清舊臣之心久矣,如今見臣與殿下交好,更加不會手下容情。臣擔心這是陛下自編自導的一出劇,為得就是引誘我等起事,才有由頭重兵鎮(zhèn)壓這些后招。”
“那該如何是好?父王要逼我們上絕路,難道只能坐以待斃?”楚勝聽了不禁面色煞白。
蘇衍搖搖頭,安撫道,“殿下的籌謀,我等的心血自然不能功虧一簣?!?p> “對了,舅舅!”楚勝忽然想起一事,雙眼放光道,“父王今日病了!”
“病了?”蘇衍緩緩抬眸,神情一滯,“殿下從何而知?”
“父王早朝之后突然暈厥,現(xiàn)在宮中臥床不起,至今未醒。醫(yī)人道是積勞成疾所致,開了些補氣益血的方子,也沒說出個所以然?!背傺灾忚?,“今日招舅舅前來,原是想告訴舅舅這件事?!?p> “可是殿下親眼所見?”
“確是親眼所見?!背冱c頭,模樣認真非常,“父王一向體健,未見過他如今日般憔悴,倒地之時連話都說不清了?!?p> 峰回路轉,燕王病情垂危,至今未醒,皇權疏忽間便旁落在了楚勝這個年資最長的大公子身上。
季梁離城,他手里的兵馬甚至可令他不懼燕王再醒來,他們大可以利用這禁軍的領兵權抽調人把守住皇宮,封鎖住之后燕王任何醒來的消息。
但這會是個圈套嗎?
故意放季梁帶著赤煉衛(wèi)離城,才能在讓楚勝在自己的襄助下幾乎一手遮天,逼他們率兵與他爭奪皇位?
楚勝觀蘇衍不語,面色卻比先前愈發(fā)肅穆,眉頭緊鎖著憂色,白璧無瑕的面龐半明半晦。
他不明白。
幾日前,他還想著如何從這危局當中逆襲,甚至如何命張曳自嶺南的崇山峻嶺中殺出來,如何舉兵入京,而今時今日,父王病倒、季梁離城,他即將要站在這宮闕之巔,成為這里的主人了。
這種如夢似幻的感覺讓楚勝不由自問,難道這里的主人不該是他嗎?難道那高高在上的帝位不該是他的嗎?
不,都該是他的。
他的母妃早逝,自小若想要什么,便要努力去爭,努力去搶,各國的美人如此,父王的寵愛如此,無上的權力如此,有時候連自己的命,也要爭搶才能保住。
父王為他取名為勝,二公子叫逸,光一個名字,遠近親疏便能分辨。父王偏寵二弟那個廢物東西,在他眼里不比自己金貴百倍不止?
如此,他更不能敗,他更要勝!他拼了半輩子去爭,看慣了這些舅舅們的臉色,付出了這么多心血,這一切憑什么就不是他的?
“舅舅,此時正是千載難逢的時機,再等就來不及了?!背僬f到這里,眼中狠厲之色畢現(xiàn)。
“如此,也好?!碧K衍遲疑了一下,長睫微垂,思量一陣,復又抬眸應道,“臣這就去召集禁軍,等到入夜時分殿下就說宮中失火,屆時直接率領三軍進去護駕,違者一律就地格殺?!?p> 看見楚勝欣喜若狂得點頭,蘇衍盯著他看了良久,忍不住在唇畔勾起一笑,“臣在城門為殿下接應張曳大軍,要真有什么意外,也好幫殿下及時打探消息,回防周旋?!?p> 蘇衍想,既然季梁不知所蹤,他的下一步,要讓大公子把守住黃宮,這樣無論燕王能否醒來,反正有楚勝在,他是再也醒不來了。
如果燕王果真做了這么大一出戲把他的兒子騙過去,他何不照這個理由將計就計呢?
若是楚勝事成,他便以勤王為名殺了楚勝,給燕王陪葬;若是事敗,或季梁回來,有暗中布防的張曳一支作為后盾,他也勉力可一搏,未必不能贏。
他離那個位置越來越近了,他離他的家人也越來越近了。
言罷,他將兜帽罩上,回旋的身姿就像一株玉樹誤入人間。
楚勝不知是被他的身姿,還是眼前這美夢迷花了眼,盯著他的背影,驀地喚了一聲,“舅舅?!比缓笏α诵?,問道,“上回您說宮中有個多年未見的故人,可是昭妃身邊的女官,名叫姜桃的嗎?”
蘇衍似乎有些意外,須臾,蹙眉道,“殿下說笑了,臣的故人,怎可能是隨氏身邊的女官?”但他很快又道,“只是那女官我倒有一兩面之緣,殿下入宮之后將她交給臣,臣再辨認清楚,回稟殿下?!?p> 楚勝笑了笑,“一個女官有什么打緊,若是舅舅替我拿下這江山,想要多少沒有?舅舅放心回準備吧?!?p> 待蘇衍的身影消失,楚勝臉上的笑意也徹底消失了,他默不作聲地掀簾回帳,自一旁的臥榻上坐了,半晌沒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