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銀河
事變次日的清晨,第三中央還在往赤堇山加派人手。阿美西亞及其附近就更是人煙稀少,悄然無聊,只能見到溫暖的太陽的底下飄著幾片稀疏的云,平原幾座瞭望塔處升起的黑煙直直地飛向了天際。
不定型很早就生過火,但它們從海上到陸地上,再到地底基本都不用火,也不曾自主發(fā)掘如何用火。黑煙純屬不定型制藥工程的副產(chǎn)品。哨塔在制藥工程以外,哨員隨著行軍隊伍往外走了一批。
但克里希那大師早交代過,為了預防第二中央和第四中央的反撲,所有哨塔與地底防護俱不能少人。
當時,過了生息期的梔子就在暫代哨員的職責,快快樂樂地遠眺北方的高原的方向,第二中央的主要聚集地就在北方。
“你怎的這幾天這么開心呀?梔子。”
她一位同事檢查電纜后,看到梔子一搖一晃的姿態(tài),忍不住發(fā)問道。
梔子只神秘地給出一陣欣喜的近瓜葉菊的氣味。
不定型的生活極為簡單,復雜的事情是大師們思考的。梔子快樂的來源自然就只有一項。
那就是自己兄弟污名的洗清。
就在昨天,克里希那大師帶回來的話語將李明都徹底撇得一干二凈。黑天大師的身體記憶親自作證李明都沒有參與盜竊一事,只是恰好被撞見,又倒霉地被他們運走。除卻那三人以外,阿美西亞中還存在一些邊邊角角略有立場問題的家伙,但沒有一個和李明都扯得上關(guān)系。而那盜竊人百合……梔子還想得起來,百合和李明都在地底發(fā)水的地方兩相毆打哩!那豈不是更更清白了?
她的思想便徹底飛遠了,一會兒飛到天上,想起曾經(jīng)她們一起背井離鄉(xiāng)加入第四中央的場景,一會兒又落到地下,想起曾經(jīng)在極地之中所遭遇的一點一滴。從她聽到起,克里希那的話語就一直盤旋在她的腦海中,伴隨著一點點的風信子的氣味,傳來叫她充滿活力的力量。
只是轉(zhuǎn)念,她又想道:
“可是現(xiàn)在風信在哪里……又會不會受了什么傷呢?”
于是煩惱憂愁又不止地從梔子的心中升起,這個團子沉沉地軟了下來,像是一攤趴在地上的水。
差不多同時,第三中央又傳來消息。梔子便連忙起身問:
“怎么樣,怎么樣了?”
她那位同事在檢修電纜的同時,也負責接聽的工作。片刻之后,這人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來:
“有一件事情要找你,梔子。”
“什么事?”
那位同事打量著梔子:
“很難說,好像是叫你乘線路膠囊前往赤堇山一趟,好勸個家伙從天上下來。”
“什么家伙?”
梔子自顧自地望著北方,更不解了。
同事說:
“一個風信子味道的不定型?!?p> 梔子立刻知道這個不定型是誰了。喜悅或者憂愁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后全部重新地誕生了。她回過頭來,沉靜地說道:
“走吧。”
至于那清澄的天空之上,最后的飛天還在向上。升天之間的速度并不快,全程速度的最高點大概在略微超過三百公里每小時的等級,與高鐵相似。保持這個速度想要攀登到靜止軌道或更上方,需要五到六天的時間。
而只要稍微上升,科里奧利力就格外明顯。科里奧利力不是實際存在的力,它是旋轉(zhuǎn)天體對其表面進行直線運動的物體的一種慣性的影響,會使得直線運動中的物體的實際方向,在旋轉(zhuǎn)體系的觀察中,與其理應前往的方向會具有一定程度的偏離。
有個流傳很廣的卡皮羅現(xiàn)象說,北半球的馬桶里的沖水會形成向左旋轉(zhuǎn)的漩渦,而南半球馬桶里的沖水會形成向右旋轉(zhuǎn)的漩渦,便是因為科里奧利力的影響。這是個不正確的說法,因為科里奧利力沒有那么強,對那么小的場景的影響乃是微不足道的。
但在大氣的臺風、氣旋、季風,以及跨度超過三萬公里的天梯上,科里奧利力的力量格外明顯。兩條絲線原本就不能說是完全垂直,如今就更有向西擺動的傾向。
擺動幅度的明顯,拉長到數(shù)個小時的向上中,李明都親身可歷。
在第一個小時以后,他已經(jīng)抵達了地面十萬米以外的高空。按照李明都作為人類的記憶,地球已知能飛得最高的鳥是一種兀鷲,這種生活在非洲的腐獵者能見到一萬一千米的天地。而人類的飛機通常也只能在兩萬余米上下的世界遨游。
這些微末的生靈僅靠自己的蠻力所能抵達的高度,與他現(xiàn)在正在進行的長征歷程相比,已是不值一提。
這最初的一站便是一個既沒有生命也沒有機械的地方。
縱然是這顆對于個人而言幾乎是無限大的天體也逐漸縮小,露出了其蔚藍色的邊界。邊界的那一邊便是這顆星球浩瀚的大洋。
李明都從沒有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到海,會是在數(shù)十萬米的天上、遙瞰地平線以外的世界的時分。
這里的設備一應俱全,食物足夠原定的六個飛天吃上一個月。李明都檢查過儀表,赤堇山仍在通過第二根輔線源源不斷地向升天之間提供電力,內(nèi)置的生物蓄電池甚至還沒有任何的消耗。
“但……能夠登上嗎?”
他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無上明星那若有若無的花紋。
許多儀表的讀數(shù),李明都并看不懂,但他大約地知道附近高能量的輻射正在增多。這種輻射的異常增多讓他感到不安。他剛剛想要檢查一下,但另一個儀表發(fā)出了滋滋的聲音。李明都嚇了一條,結(jié)果滋滋的聲音在一會兒,逐漸變成了可以聽懂的音響:
“同胞,你知道、你在做多危險的事情嗎?”
沒有氣味的純聲波,在不定型中屬于新式語言,好比使用聲波的人類剛剛發(fā)明的文字或者網(wǎng)絡的火星文,磕絆得可怕,聽不利索。
這是來自地表的聲音。
那邊盡力地用有限的詞匯表達了他們的勸說:
“你是第三中央的,不需要登上明星。第四中央想要登上明星的企圖對于所有、是沒責任的(不負責任的)?!?p> 李明都重新放下心來。
他沒有做出任何的回應,只靠在艙室的邊緣,感受自身的輕盈,安靜地縮成一團,然后目送過去世界的下降。
根據(jù)他以前從荊豆那里聽來的知識,赤堇山地面指揮部無權(quán)強停升天之間。根本的操作設計上,升天之間就需要兩方配合才能下降。除此以外的終止只有暴力的手段,譬如停止供電,譬如割斷天線。
他不怕死。
怕死就不會上天梯。
久久沒有回應的升天之間,叫赤堇山高塔里的氣氛壓抑得可怕。
白蘭心急如焚,靠在窗邊上想要遙瞰天空。但那時的天空早已見不到任何升天之間的影子。被注射了無力劑癱倒在一邊的第四中央的指揮員快意地看著他們的舉動。
“你們當真是沒有強停的手段?你們這可能是在殺死同類呀!”
“長官,不是我不想說?!敝笓]員笑了起來,“是真的沒有。你去問其他的底下的那些不定型,它們也都會說沒有。一切的操控都在上面,下面是決計干涉不了的。要知道,飛天們一定會完成我們中央的第一夙愿。而在下面的,能操作的那些不定型可未必,那就怎么能讓次要的妨礙主要的呢?誰都知道這是一場有去無回之旅。正是因為有去無回,所以敢于去做的家伙才能被歷史銘記呀!而我……我也是個膽小鬼……唉……我也是個膽小鬼……”
說著說著,他居然痛哭流涕起來,充斥著對李明都的艷羨,與對自己的痛恨。
白蘭知道這家伙完全溝通不了,他問接聽員:
“風信的姊妹在路上了嗎?”
接聽員說:
“快了,一個小時前就說她在膠囊里走過大半的路了?!?p> 話音未落,已經(jīng)有不定型通過甬道,匯報道:
“已經(jīng)帶來了?!?p> 而笨拙粗壯的梔子便在他的身后,姍姍地在塔上層的指揮室露出自己沉靜的面龐。她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將要面對的是怎樣一副重要的事情。
白蘭先道:
“你不問問我們讓你來是做什么的嗎?”
她才說道:
“確實……你們需要我過來做什么?長官?!?p> 白蘭說:
“我們需要你好好勸勸你的兄弟!他無視了第三中央的法度,也忘記了他自己的生命安全,他被第四中央蠱惑,正在往高空升去,準備使用這幅天梯私自登上明星??墒堑巧厦餍俏幢厥浅傻?,他可能會死,而且還可能會破壞我們的后續(xù)安排。盡管我還不知道這個安排是什么……但是……”
白蘭恨恨地陳述起來,梔子敏銳地理解到李明都正在做的事情。
“原來如此?!?p> 她出了一口氣,說:
“所以我該怎么才能和他通話?!?p> 她的平靜讓白蘭感覺自己的焦躁顯得有些滑稽,白蘭停下來,問她:
“你現(xiàn)在真的清楚了嗎?”
梔子低聲地說道:
“我清楚了。他在人們都放棄的時候,站到了升天之間中……”
她低沉的聲音里無法掩藏的哀戚,讓白蘭放下了心。他親自帶著梔子走向前頭,為她指示了微波通信器的用法,告訴她該怎么說話。
梔子點了點頭,身子疲倦地縮了起來。她一聲不響,顯得老了很多。好一會兒,白蘭叫她該說點話了。她才用一種小姑娘似的語調(diào)歡快地說道:
“風信,你說你忘了很多東西,但你沒把我也忘了吧?我知道現(xiàn)在你聞不到我的氣味了。”
直到這個聲音抵達不定型社會的最高點、那數(shù)百公里外的天空時,一直沉默的那個世界才終于響動了一下。
李明都慌亂到了極點。他知道誰在哪里。
“我……”
這一個低吟的聲響,讓第三中央的人們屏氣凝神,側(cè)耳傾聽。幾乎有不定型要大叫起來,但被蓮制止了。
“沒忘了我就好。”
梔子露出一點微笑了:
“你要去哪里?”
“我……我得知道,我為什么是現(xiàn)在這樣的……”
李明都說。
這個理由讓地上的人們感到困惑。
“如果……如果說……我想讓你留下來呢?”
“我……我……”
世界另一頭這好幾聲的我,是幾乎可以聽得出來的遲疑,讓白蘭喜悅到了極點。他恨不得親自上場勸說。而梔子卻好像夢游一樣,靜靜地凝視著外面深邃蒼白的天空。
黎明時分,燈塔已經(jīng)熄滅了光芒,赤堇山的頂端便比黎明前更加昏暗。與天空最接近的地方籠罩在一片神秘的薄明里。
梔子溫柔地笑了笑,那時候的她不像是一個異性,倒像是一位母親。她說:
“你不用擔心。這一次,我不會攔著你的。”
白蘭呆在了原地,而他著急的手下反應過來,上前就要推開梔子的對話。梔子卻更大聲地說道:
“但你千萬別忘了呀,過去及現(xiàn)在你所生活過的每一點的時光都會永遠地伴隨你,這可是永遠也不會消滅的——”
永遠也不會消滅的。
她被猛地推到了一邊。通訊為彼此傳遞了一陣嘈雜的聲響。
蓮不可置信地沖她喊道:
“你個呆子,我們是讓你把他叫回來的!你難道要讓他在死亡之際才后悔莫及嗎?”
“可是……”梔子在墻角收緊了自己的身體,眨也不眨地望著天邊緩緩升起的太陽,好像憑著陽光可以尋到一點天線的影子,“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你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陽光把梔子拉出了一條丑陋的影子,直延展到蓮的身上,而梔子則想起了與風信一起去極地表面的那個黎明。那時候,太陽就是這樣從東方升起的,把全部的群山與平原都照得通亮。
她說:
“讓他走吧。他要去的地方是他的彼岸,不論那個方向會是什么?!?p> 半透明的細細的天線,任何能夠親眼看到的想法都是錯覺。至于升天之間已到達了地上絕對見不到的角落。李明都即將徹底離開狹義上的星球的范疇,來到近地的宇宙空間之中。
就連天空也在逐漸昏暗。太陽照耀不到的地方,是不定型所抵達的世界的最遠處。漫天的繁星再不需要閃爍,而是自顧自地亮起,穿越數(shù)十億年的光輝映照到李明都的眼前。廣闊的大銀河像是宇宙伸出的臂膀。
李明都默默地轉(zhuǎn)過了視角,還想要多見見這顆美妙的蔚藍色的星球。
但不知何時,在電離層的空中,在輻射帶所能波及的范圍內(nèi),稀薄的大氣中閃現(xiàn)著一種曼妙的、微弱的紅光,像是火焰一樣,在半空中熊熊閃耀,跳躍、飛舞,猶如紅色的綢緞,輕盈地在星星的上空緩慢地飄蕩,很快蔓延到了星球的另一邊。
“這是什么?”
白蘭喃喃地望著空中的異象。
指揮員失聲道:
“這是赤道極光!古籍中記載過。通常而言……通常而言是太陽風暴嗎?不會吧?為什么偏偏是在今天?”
在突發(fā)的太陽風暴下,星球磁場的異常,使得輻射帶內(nèi)粒子流向失常,于是便會造就極其罕見的赤道極光現(xiàn)象。
它不會直接損傷天線,但它會帶來另一種不詳?shù)挠绊憽?p> 李明都看到整個飛天之間閃爍了幾下,然后生物蓄電池的圈表開始走針了。
至于無上明星仍然身處在遙不可及的黑暗里,靜靜地等待著行星上的來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