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院門,下得峴首山,便到了云夢大澤的邊上。
那是一片煙波浩淼的大湖。
時當(dāng)夙夜。繁星點(diǎn)點(diǎn),不見月華;只聞濤聲,不見波浪。
兩人上了一葉扁舟,任憑青衣漢子順風(fēng)劃去。
扁舟忽上忽下起伏不定,風(fēng)聲響自耳邊,空氣中泛起魚蝦水藻的氣息。
暗夜無光,時間過了很久,大約三四個時辰之后,才見前方隱隱現(xiàn)出燈火,兩側(cè)也出現(xiàn)了一些島嶼。島嶼有大有小,大的一眼看不到邊,小的只有數(shù)十丈方圓。
山伯看得詫異,嘆道:“云夢大澤古時極大,聽說近年來縮小了不少,想不到還有這么大,島礁遍布,就像到了大海上一般?!?p> 青衣漢子一直在默默地操舟,此時忽然回頭笑道:“前面就是七襄鬼市了。兩位是想走個近路?還是想先兜一圈?”
英臺笑道:“兄臺若是不急著回去,就帶我們兜一圈吧?!?p> 山伯拱手道:“還沒請教兄臺貴姓呢?!?p> 青衣漢子朗聲回答:“在下姓鄧,單名一個香字,先前便是羊工的屬下。兩位不要客氣,直接叫我的名字既可。你們是頭回來這里,可能還不知七襄鬼市的來歷吧?”
英臺搖頭:“鄧兄給我們講講好嗎?”
鄧香將操舟的速度放緩下來,好整以暇地道:“要說七襄鬼市,就不能不提起一個人,這人乃是昔年黃帝的名臣,名叫鬼臾區(qū)。其人以鬼為姓,實(shí)乃由鬼修成的神仙。七襄鬼市最早就是由他創(chuàng)建的?!?p> 山伯吃了一驚:“鬼臾區(qū)?那不是醫(yī)術(shù)大家嗎?還會有這種事?”
鄧香無比欽佩地道:“鬼臾區(qū)悟透了逆順生死之道,曾言‘陰陽之道不外順逆,順則生,逆則死也。陰陽之原,即巔倒之術(shù)也。世人皆知順生,不知順之有死;皆知逆死,不知逆之有生……’所以他以鬼身修成大羅金仙,創(chuàng)下七襄鬼市?!?p> 山伯聽得神往:“厲害!果不愧一代先賢!”
鄧香接著道:“七襄鬼市本是云夢大澤正中央緊密相連的七個島嶼,原本呈北斗七星之像,正是鬼臾區(qū)從黃帝那里得了一丁半點(diǎn)的息壤,配上北海戌地的玄陰土,才將七島連在一起,改造成適合鬼狐異類定居的圣地。”
英臺聽得有趣,笑道:“圣地?是不是說每個人到了這里都不想離開?”
鄧香嘆了口氣:“不想離開也不行??!此地只合游覽,逛上一天就走還行,若想定居,難呢!”
英臺追問道:“為什么?”
鄧香望她一眼:“姑娘有所不知,此地寸土寸金,若是居無定所,就會被巡街夜叉趕出去。好在你們有了杜公贈與的房產(chǎn),暫時不用擔(dān)心。”說到這里,他將目光瞄向山伯,又道:“不過也不能掉以輕心,島上的苛捐雜稅太多,要想生存,不容易呢!”
山伯驚訝道:“怎么?這里也有苛捐雜稅?”
鄧香又嘆了口氣:“好地方嘛,人人都想來插一腿!天庭收一份稅,佛宗收一份稅,閻羅王那里收一份稅,七襄鬼市要想維持發(fā)展下去,自身還要收一筆稅。你說說,這稅能少得了嗎?”
英臺吃驚道:“為何閻羅王那里還要收稅?”
鄧香道:“這不是鬼市嘛!雖說都是孤魂野鬼,不在幽冥界內(nèi),但是名義上也要?dú)w閻君管理。誰敢不交稅?若是閻君想找麻煩,人人都要倒霉!”
英臺乍舌:“那么佛宗呢?他們怎么也收稅?”
“佛宗算好的,收的稅很少不說,而且都用在大伙身上了。經(jīng)常有菩薩不遠(yuǎn)萬里前來說法,幫大家拔脫苦難。所以這個稅是一定要交的?!?p> 說話間,小船已經(jīng)靠近岸邊。
鄧香一個箭步跳上岸,順手將纜繩拴在木樁上,隨即穩(wěn)住船身,招呼兩人上去。
英臺不想驚世駭俗,早在拜見羊祜時便收起了蝶衣,因而看上去跟普通的女鬼沒什么兩樣,只是因為吸收了大量的花露,修煉略有所成,所以看上去清晰得很,云鬢花容,明眸皓齒,身材纖細(xì),裊裊婷婷。
山伯見小船還有些搖晃,連忙站起身來,想上前攙扶一下,誰知英臺卻如風(fēng)吹楊柳一般,素體輕盈,腳步輕移便上了岸,反而站在岸邊伸出纖手,做出拉他上去的姿勢。
山伯的修煉進(jìn)步很慢,不過卻因為吸收了維摩大師聶承遠(yuǎn)一成的功力,因而也不算太弱,當(dāng)下微微一笑跳上岸去,
初一登陸,便見光線大增,不似深夜,卻如日暮黃昏一般。不見夕陽,只余昏黃一片。
“奇怪,這些光線是從哪里來的?”英臺四處張望,想找出其中的原因。
鄧香伸出粗壯的手指,向著前方一指道:“那兒,你看街后那排樹,乃是本地特產(chǎn),名為‘鬼月喬’,又叫鬼樹,枝葉繁茂,遮天蔽日,白天能夠擋住太陽,夜晚更能發(fā)出微光。七襄鬼市的照明就靠它了!”
山伯放眼望去,只見前方不遠(yuǎn)便有一條長街,街后栽著數(shù)排高大的喬木,葉子寬大,仿佛梧桐樹一般,枝葉之間掛滿松子一般的果實(shí),發(fā)出淡淡的黃光,照得天地一片昏黃。
“長汀細(xì)草愁春浪, 古渡寒花倚夕陽。 鬼樹夜分千炬火,漁舟朝卷一蓬霜……原來那便是鬼樹!昏昏花花,果然有些鬼氣?!庇⑴_一面跟著鄧香向前走,一面感嘆不已。
長街不寬,青石鋪路,木板嵌墻,屋舍相對,青磚墻、陶制瓦,幾處檐墻上累積著苔蘚的暗綠,感覺仿佛到了江南古鎮(zhèn)一般。
沿街走著,山伯的目光被兩旁黢黑油亮的門板和堅實(shí)漫漶的墻面所吸引,一間間的雜貨鋪面和鋪面后的人臉閃過,雖然看起來恍惚不清,卻顯得韻味幽莽。街上也有三三兩兩的行人,有的包裹頭巾,有的身著長袍,面目也很模糊,都沒有什么急事 兒,悠閑得很。也有人親切地打著招呼,街面愈發(fā)顯得寧靜。
見此情景,英臺心里頗有些失望:“這就是傳說中的七襄鬼市?不是說‘圣地’嗎?怎么這樣寒酸,還不如梅花谷清爽呢!”
想找個人問問,卻見鄧香一言不發(fā),只知快步往前走。
于是英臺只好忍住不問。
大約行了半個時辰,街道忽然消失了,前面現(xiàn)出一座又窄又長的小橋。
站在橋頭,鄧香忽然回過頭來,總結(jié)般地說道:“七襄鬼市,仿佛七顆明珠鑲嵌在云夢大澤之中,七個島嶼連在一起,一個比一個高級,一個比一個華麗。剛才乃是第一島,條件最差,名為‘咸水襄’,就連喝的水都有些咸味。不過,比起地獄的潮濕陰冷,也算是好地方了。更何況,島上覆有一層息壤,雖然極為稀薄,也算有些靈氣,非凡間之地可比,所以雖然稅率高,還是有很多人想擠進(jìn)來住?!?p> 英臺回頭看了昏黃的街道一眼:“原來是這樣啊!杜公宅地在哪?是否還在前方?”
鄧香笑道:“還早呢!莫急,我們慢慢走,到時你們就知道了?!?p> 過了小橋,前面又有街市。
果如鄧香所言,不但街道變寬了不少,路面也顯得整潔多了,街道兩旁雖然還是平房居多,卻是紅磚綠瓦,格外整齊。
最顯眼的還是那些“鬼月喬”,發(fā)出的光亮明顯增強(qiáng)了很多,映得整個街市黃彤彤的。
店鋪的種類也變得多了,不但有藥鋪,茶館,餐館,還有一些古玩店,文物字畫之類的東西,惹得山伯時不時駐足察看。
他拿起一塊玉佩,結(jié)果卻有種濕濕的感覺,聞上去略有些霉味,于是只好又放下了。
鄧香也不說話,只是轉(zhuǎn)過頭去暗笑。
山伯知道其中必有道理,于是不再多看。
直到走完整條街市,才聽鄧香道:“那都是墳?zāi)估锞虺鰜淼?!陰氣太重,對修行不利?!?p> 山伯乍舌:“誰掘的?自己掘自己的墓?還是偷偷掘人家的墓?搗鼓出那么多寶貝,可見做鬼也不老實(shí)!”
英臺聽得渾身難受,催促道:“快走了!看看下面還有什么!”
鄧香卻不急,笑道:“這第二島也有個名字,叫做‘濕地襄’,就是說鬼氣很重,濕漉漉的。”
英臺不想多聽,干脆捂住耳朵往前走,將兩人拋在后面。
到了第三島,街道更寬了不說,開始出現(xiàn)二層小樓,檐牙高啄,勾心斗角,雖然不是很華麗,卻也干凈古樸,適于人居。
看到那么小巧的房子,英臺開始有點(diǎn)喜歡鬼市了。
鄧香卻道:“這里住的都是平民,因而喚作‘平泰襄’?!?p> “平泰襄”比較大,幾乎比“咸水襄”大了一倍。走完街市幾乎花了一個時辰的時間??磥砜v然是在鬼市,最多的還是平民。
到了第四島,房屋變得華麗了很多,店鋪也顯得很寬敞,就連干活的伙計也眉目比較清晰,顯然都是些修行有素的小鬼。
“這里住的多是富商,因而喚作‘富康襄’,取其富裕而又安康的意思?!编囅阏諛釉谧咄杲质袝r才說出這番話。
“怎么杜公的房舍還沒到?究竟在哪里呀?”英臺走累了,有些著急起來。
“就快到了,過了這座橋,再走不遠(yuǎn)就是!”鄧香一面邁步一面回答。
眼前已經(jīng)是第五島了,街道兩旁的鬼月喬愈發(fā)高大,發(fā)出明靚瑰麗的黃光,將街道映成金黃色。
街道兩旁亭臺樓榭參差起伏,店鋪卻變得比較稀疏。鳥雀鳴于林梢,秋菊散芳于苑圃。
“那兒,那家‘春秋茶館’就是杜公開的。想當(dāng)年他有十余家鋪?zhàn)?,現(xiàn)如今,這是碩果僅存的一家了?!?p> 鄧香停在茶館前,推門走了進(jìn)去,同時口中叫道:“周旨,你家新主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