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子做《苦瓜辭》,西瓜去后甜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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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由帶走了南生所寫的《苦瓜辭》是什么,也值得給老夫子一看?原來是南生見景生情,即興寫的幾句小詩。
《苦瓜辭》
我聞大仙人,
一時曾囑言:
“苦瓜連根苦,
甜瓜徹蒂甜?!?p> 小子種苦瓜,
也食苦瓜鮮。
苦瓜如甜瓜,
姊妹兄弟間。
瓜瓜何所似?
葉蔓何芊芊。
調饑猶未解,
青黃五月天。
兒饑呼阿母,
阿母一何苦。
何苦使我兒,
三歲不得甜?
常言苦瓜苦,
入口兒得哺。
莫道苦瓜苦,
青青可裹腹。
食得苦中苦,
盼兒人上人。
愿得無饑兒,
莫得苦瓜苦。
愿得世間子,
解得五味子。
愿得凡俗子,
生來甜瓜甜。
——題款:南瓜子感賦。
楚由風來火去,接下來的又是南生一人摘瓜吃瓜。
再見二丫家出攤,已進六月。二丫頭自己在長亭處賣瓜,二丫爹則趕上車自去城里。
南生轉頭看看,連日來黃毛丫頭曬得皮膚黝黑,南生取笑她和順子黑成一對了,二丫頭臉紅脖子粗地撲上來掐南生,只是那臉色血紅變成黑紅,不大明顯,倒不知是黑是紅,二丫頭手上都是繭,擰起來著實疼痛,讓南生飽受了一頓婦人的摧殘,又是叫又是跳,連連求饒。順子只是憨憨地笑,也不攔著。
二丫爹連日來也總是咧嘴笑,今年瓜好:個大皮薄,甘甜起沙,一車拉去,早早就賣盡,著實得了幾兩銀子,回家也敢喝幾口小酒殺殺酒蟲,和婆娘喜滋滋地說瓜田的出產(chǎn)就有五六兩銀子,全賣了就夠稅錢了。
這日一早就云氣氤氳,似要落雨,王嫂子高興著風調雨順好年景,二丫爹卻老懷難安,下了雨怎么賣瓜?果然午后一場狂風驟雨讓大家草草收攤,斗笠都沒了效用,遮不住雨線橫飛。雨水透過脖子,南生的衣裳都透了,黏糊糊粘在身上,大家緊趕慢趕,好在有驚無險,路上沒有淤住車,總算趕回莊子。
二丫嬸趕緊把南生拉進屋里,讓他脫了衣裳,南生扭捏不肯,直說回去再換。二丫嬸看出緣故,笑著罵道,“你才多大個人就知道害臊,大小蛋子還怕光著?關了門你們爺們換去,就穿著他爹的衣裳將就一下,受了涼可不是玩的!”誰知二丫頭換好了衣服,出來瞧他還在淌水,不由分說就扒了南生的上衣,揉干手巾從頭擦到后背,害得南生臉上著起火來。
二丫頭邊擦邊說,“呵呵,今天也看見你臉紅一回,真是稀罕,”忽然手上一顫,“娘快看,南生弟的胳膊上這是啥?”
二丫嬸湊近細看,小胳膊雖然細些,倒是白凈,只是右肩下五點嫣紅,分明梅花一朵,娘倆乍看以為是畫,用力擦了擦方知是皮里原帶的。發(fā)現(xiàn)古怪,老漢也來琢磨,三個人又摸又揉半晌,終究未得究竟。二丫爹急了,“快讓孩子換衣,你們娘們那糙爪子,這細皮嫩肉擱得???”南生終于擺脫二丫頭魔掌,自去換衣,二丫爹捫著胡子糾結道,“這倒稀奇,胎記常見,可是長成一朵花的,遠近沒見過,聽說女兒家有畫守宮砂的,難道這就是?”二丫嬸笑道,“你是老糊涂了,女兒家畫守宮砂,南生大小伙子畫來作甚?難道也等著給媳婦守身如玉的?”
二丫頭聽了這話,低著頭給南生擰衣服去。
兩個老人對視了一眼,二丫爹嘆口氣,“丫頭大了,有各人心事了?!倍灸锟茨仙拈T還關著,低聲絮語,“唉,我也知道??墒恰?,沒有再說下去。二丫爹一擺手,兩人一時沉默。
哪知從這天起,雨水不斷,接接連連下了幾天幾夜,路上車馬難行,轱轆陷得半尺深,二丫爹頂著雨收了幾天瓜,只好用背簍背回家來,盼著好容易云彩稍淡半日,大家正要開顏,瞬息暴風狂嘯,雷霆炸得天裂了一般,鋪天蓋地鴿子蛋一樣的冰雹打得窗欞崩碎,二丫爹頂著背簍,瓜扔在半路,堪堪揀回一條命來。等風停雨歇,再看瓜田里早破敗得一塌糊涂,碎葉爛瓜鋪了一地。
二丫娘得知心下窩囊,病倒在床,七八天起不來身,二丫頭又是照顧娘,又踩著泥濘收拾殘?zhí)?,一時家里亂作一團。鄰里忙來安慰,南生也每天看望不止。
南生的苦瓜秧也盡數(shù)毀去,滿架的葫蘆打得七零八落,只在椽瓦下有一個仍在,碩果僅存,南瓜的葉子多已半片,貼墻的瓜卻借墻免災,有幾顆完好無損。
莊農(nóng)不顧地頭上黃漿橫淌,踹著水去田壟看田,卻無兩樣光景,莊稼折了葉子,光禿禿從地頭到地尾一眼望穿。一時里老沸騰,都道年成只剩三分,紛紛長吁短嘆。
雖只三分,然天災豈是人力能及,也只好如此,又過幾時,土地稍干,二丫一家又去拔了瓜秧,補種蔬菜,總指望或可挽回些收成。至于背回的瓜,或是餿爛,或是送人,已是盡了。
眾人一時都沒了笑模樣,田里沒了指望,只好勤加買賣營生,早出晚歸,努力經(jīng)營。
夏天被一場冰雹打沒了影,過了立秋來到處暑。
七月初七,劉姥姥一家傳出喜訊,劉氏坐褥,生了一個女娃。
劉姥姥開口笑著找南生幫忙,“南生小子,這回有麻煩事要你給老婆子幫忙,不知道請得請不得,狗兒得了小狗,喜歡得什么一樣,非要辦一場席給大伙熱鬧熱鬧,可惱禮單子沒人寫?!?p> 南生當仁不讓,“姥姥說哪里話來,能幫上忙是小子的福氣,寫幾個字抵不得平日里住您的房,吃您的席不是,墻里墻外咱們不是一家?”
劉姥姥點了點南生的額頭,“就你小子會哄老婆子開心,七天后快中元節(jié),想著不大合適,就定在七月十七。再一個孩子還沒取名,想著你這秀才識文斷字,幫我那剛落草的外孫女想一個?”
南生道,“嗨,這事可不敢包攬,一則取名是爹娘的心意,就是王叔叔夫妻沒想法,上面還有您老,小子比侄女沒大幾歲,就懂個什么,敢給人家取名了?我看您老身寬體健,倒是個有福氣的老人,不如就給取了,讓孩子借借您老的壽,也好養(yǎng)活?!?p> 這話入了劉姥姥的耳,只因時下小兒嬌貴,常常夭折,半大孩子今天蹦跶明天死掉,扔到亂葬崗子喂野狗的習以為常。劉姥姥悶著頭,“這話倒提醒了我,賤名好養(yǎng)活,哥哥叫板兒,你看生龍活虎的鬧得多歡,就順著叫青兒好了,這就告訴女婿去。”說著徑自走了。
七月十七這天,小王莊的人們都來劉姥姥家?guī)鸵r,大家都是族親,沒有二話,時值農(nóng)閑,遠近十里八鄉(xiāng)的親支近派也都騎驢趕馬,呼兄喚嫂,攜老扶幼而來,牛車塞滿了街巷。
王狗兒頭門迎客,劉姥姥二門接著女眷,又有同族知客迎前送后。
南生就在頭進院門前擺了桌子,搬了高腳椅,猴騎駱駝般坐著寫禮單。順子收一單喊報一單,好讓南生聽清楚記下。
“王來福雞蛋一筐!”“王田富小米十斤!”
“王財盛虎頭鞋一雙,小衣服一件,花肚兜一件!”二丫頭家的賀禮,二丫頭娘倆幾日忙活,二丫頭做的虎頭鞋頗為用心,針織刺繡用足了精神,她高興自己多了個族妹。
“范德彪奶羊一只!”是個財主。“王玉芬鴿子魚五斤,條鰍魚五斤!黑尾魚五斤!”順子家的。
“牛得草白糖一斤,紅糖二斤!”
“南生,仙人佑子圖一幅!”
……
直到將近晌午,來人才漸漸止住,當院擺開流水席,客人落座,豬頭肉,雞,鴨,魚,肚,肺,肝,腸,粉條,時蔬依次端上,順子并兩個后生托著托盤腳下生風,穿梭后廚和席面之間。
王狗兒道了謝,大家舉杯,紛紛落箸,席面上的菜蔬眨眼間風卷殘云去了多半,一些肥膩更是見了底,只剩湯汁。好在王狗兒下了本,預備得足夠,后生又挨桌填菜,眾人吃了一回解了饞,接下來院內(nèi)嘈雜四起,猜拳行令,有自斟自飲的,有互相舉杯的,有同桌共飲的,有幾人站了起來,掄著胳膊叫著哥兒爺兒五魁首六六六,隔著院墻都能聽見。
見大家酒足飯飽,王狗兒又捧著酒壇挨桌逐個倒酒敬酒,大家復又恭喜一番。
不知哪里得了消息的念喜人吹著嗩吶敲著鑼鈸打著快板,從院外就吹打著前來,進門就念,“王老爺,笑哈哈,龍鳳成雙頂呱呱。才得兒,又添女,福祿雙全真歡喜。真歡喜,人人樂,王老爺您從此開運道!”鏘鏘鏘!“東家聽我表一表,您這個閨女可不得了,王母娘娘打個盹,醒來仙子數(shù)目少,要問仙子哪里找,京外王老爺家準沒跑!您的姑娘非凡人,九天仙女下凡塵。您的姑娘準沒錯,閉月羞花當宮娥!您的姑娘身似柳,一準她能活到九十九!”嗚哩哇,嗚哩哇哇!上前一躬身,“給東家道喜嘍!”
南生看得直樂,貓有貓道,鼠有鼠道,這鼠來寶蓮花落聽著屬實熱鬧。王狗兒更是合不攏嘴,給了賞錢,又請入席吃飯。
待頭茬客人告辭,順子等收拾桌面器皿搬運后廚,交給二丫頭等女人們洗涮干凈,再擺上來,沒桌位候著的客人坐了二茬,再熱鬧一番。
直忙過午后,客人才散去,只余下族里些許人善后,家屬和知客單備著酒席,這才擺上。
王狗兒,劉姥姥,順子,二丫頭,王嫂子,二丫爹,知客王快嘴,廚子一刀鮮,廚娘單用顏,連同南生,十個人團團坐了,其余幫廚理事又坐了一桌。
大家酒過三巡,枯坐無味,劃起拳來,又喝一通,南生道,“族妹慶生,不如行一個令,大家歡喜。”劉姥姥稱贊,順子說“俺不懂行令,別算我!”南生一瞪眼,“又不是考狀元,哪里就難住誰?擾席的罰酒一壺!”
順子不吭聲了。劉姥姥道,“滿桌子除了快嘴,數(shù)你點子多,你說個令,我們看看使不使得?”
南生想了一想,“搶紅如何?”一刀鮮問,“搶紅是什么?”單用顏捶了他一下,“這都不知道,虧你還是個爺們。就是輪流擲骰子,六個骰子一扔,大家搶紅四,紅四搶沒了,手里一個紅四都沒有的人喝酒!”劉姥姥看著王狗兒,眼珠一瞪,“看你還敢摸那勞什子?”狗兒訕訕一笑,不敢接話。
南生心知必有緣故,這令怕是行不得,“那射覆可會?”二丫頭一搖頭,“名字就古怪,從沒有聽說過!”南生拿過一個盤子扣在桌上,“就是我在這下面藏一個東西,大家來猜,猜中者飲一杯酒!”王快嘴道,“哎,怕是大家沒酒喝嘍!”,南生說“那就猜不中的喝酒!”順子頭搖得撥浪鼓一般,“不是要喝死,又不是神仙,這誰能猜得著?”王嫂子喝罵,“別亂說話,哪里就能喝死了?聽著大人說話!”二丫爹心下無底,也怯懦著不同意。
南生只得再想,拇戰(zhàn)已行過,想不出花樣,自己可是不大好看。“不如我來當令官,如同對對子,我說一句上句,接令的接下句,要合著字數(shù),還得押韻?!?p> 王快嘴不服道,“叔叔我也是個伶俐的,可惜家里窮,沒有讀過書,要不城里的秀才我也是不服的,這個好,就來這個!”大家聽著不過接上下話,也就同意。
南生清清嗓子,“那好,今兒個是青兒的喜慶,就從東家開始,姥姥打前,王叔叔次之,余者按座位次第?!?p> 劉姥姥聽自己第一個,挺了挺肚腩。
南生笑了笑,“有了一副了,今天是個好日子?!眲⒗牙岩还娜鶐妥樱肮脿敿依镉痔碜??!?p> 南生一挑大拇指,“姥姥厲害,就是這樣,今天日子真是好,”“閨女生個大元寶!”大家笑起來,劉姥姥看看四周,十分驕傲,多子多福,你也生個?“闔家歡樂日子好,”“但愿大家都是好”大家一齊稱道。“明天還有更好日?!薄伴|女再生大胖??!”大家笑鬧,王狗兒道,“能不能生,還不得問岳母閨女?”劉姥姥一拍胸脯,“牛不耕田地能收嗎!”王嫂子趕緊喝止,“快別說了,還有孩子呢?!眲⒗牙亚魄茙讉€晚輩,“幾年就長大,比我們能事?!闭f著喝了酒。
接下來是王狗兒。
“王叔有兒又得女。”狗兒咧嘴,“全托岳母閨女的福,我接大伙多喝兩杯!”
大家說“不和規(guī)矩。”王狗兒美滋滋地飲酒。
下面是王嫂子,“有了一副了,王嫂今天來幫忙?!薄皯摰?,應該的,一家子不幫誰來幫,王家族里有吉祥?!薄巴跎﹥鹤右瞾韼?,”“幫……幫……也就端端盤子筐,”“王家兒子真能干,”“他不干活吃閑飯?”“也盼兒子娶新娘?!薄斑@話說得對,傻兒子啥時候給娘領媳婦?到時也生大姑娘!”說罷飲了一杯。順子嘟囔著,“娘你說啥呢?!眲⒗牙研Φ溃澳强刹恍?,先要兒子,再生姑娘,還比不上他叔?”
接下來是廚娘單用顏。
南生慢條斯理道,“廚娘心靈又手巧,”“老娘哪天不手巧?”“做得菜肴味道妙,”“是呀,要不能請我掌灶?”“這盤菜里沒放鹽!”單用顏站起來,“胡說,我嘗嘗,明明放得不老少!”哄堂大笑。廚娘恨恨坐下,“原來是我冤枉了,”“可不是你冤枉了。”說著飲罷。
下來是二丫頭,二丫頭喝了酒,臉蛋紅撲撲的。
“有了一副了,二丫姐也手藝高,”二丫頭不知南生所指,吞吐著“不知……是啥手藝高?”“做得鞋來繡得襖。”原來說這個,二丫頭長舒口氣,“咱娘比我做得巧,”“姑娘做鞋又做襪,”“天寒地凍都不怕,”“做得襖來送誰家?”滿桌來了精神,姑娘做鞋做襪要送給誰呢?二丫爹也瞧著閨女,不給爹娘,敢送別人家去,要挨笤帚疙瘩?二丫頭面紅耳赤,胸脯起伏,“飲牛河邊洗梅花?!苯舆^飲了一口。眾人出乎意料,不成想這丫頭有幾分書卷氣。二丫爹卻哼哧著,瞪著南生,眼睛里射出刀子來。
南生渾身一冷,二丫姐這是干啥,喝不了酒還喝?酒后失言后果很嚴重。趕緊出令向二丫爹,二丫爹哪還有心思行勞什子令,只想讓二丫娘和姑娘好好說說話,不出一句就錯了令,喝了酒運著氣。
再下來到了順子。
“順子哥你有力量,”“都是俺娘做飯香,”“叔叔難道不做飯?”“俺爹只會煮面湯,”王嫂子罵道,“那個老面湯,面湯茶湯一盆湯,半年說不出一句話?!北娙巳⌒?,“話都讓你說了,可不就省了?”南生道“敢擋狗咬多謝你,”“咱倆不是好兄弟?”“往后還得仰仗你,”“誰敢欺負我兄弟!”順子虎虎生威的一飲而盡。
下來一刀鮮,一刀鮮卻不是樣樣鮮,話也接不上,被單用顏又捶了一下。
終于到了王快嘴。王快嘴早就等不及,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南生咳嗽一聲,王快嘴屏氣凝神靜聽,生怕聽錯。“絡角星河菡萏天,”王快嘴聽了問道,“啥?再說一遍?”南生又說,王快嘴嘎巴著嘴,吭哧癟肚,接不下去,因為沒有聽懂怎么接,啥啥鑼叫醒?邯鄲?敲鑼打鼓去邯鄲?或是被騾子叫醒,還含著蛋?想不明白,只得認輸。南生笑道,“這是侄兒故意難為,這些字讀書人也有認不全的呢?!蓖蹩熳煲慌淖雷樱拔艺f怎么聽不懂,原來不是行令,是考狀元呢!”眾人哈哈大笑。
一時令畢,眾人盡興,青兒的生旦真真熱鬧一場,小王莊的莊戶也隨著青兒的到來多少有了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