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歸女詠《風(fēng)箏誤》,南瓜子解滄浪詩
風(fēng)兮鳳兮思故鄉(xiāng),邀游四海兮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如今夕兮升斯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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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七這天,無意間一夜風(fēng)涼,莊戶們糊窗闔戶以備革呂露白。歡樂無多,人間擾擾,路上行人稀稀落落,天空卻熱鬧非常,燕去雁來。南生坐在席棚下,渾然不覺日升月落,荏苒兩眉之間。
一輛車不聲不響停在路邊,廂簾一挑,兩個女子走下來,車夫忙道,“姑娘要茶開口便是,何必下來?!贝蝾^的姑娘道,“落難之女,怎敢勞動他人?!?p> 另一個婆子道,“雖然姑娘遇了難處,畢竟無辜,我等具是知道來龍去脈,怎會輕視姑娘?”
姑娘道,“這一路多虧了你們娘倆把我平安送到這里,到了京里我自有去處,不敢再勞煩二位,原給的二百兩盤纏之外,再多給兩位恩人五十兩,難為嬸子照顧周到?!彼纯此闹?,眼光掃過折柳亭,悠悠嘆了口氣,“素日常言——命有八尺,難求一丈,想想這或許是我的命,這半年來去了車馬就是船,仲春離了京,返回來馬上仲秋,真是人生春秋難料,還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可是有些事躲也躲不掉?!?p> 車夫感慨道,“我是平常的,在金陵的鋪子上也是一年到頭車上過。這一路又長了不少見識,要是姐姐沒有雇我們娘兩個,我也不會有機(jī)會看到京城的模樣不是?這次定要好好游逛一番?!?p> 婆子說,“可別鬧挺,送了姑娘咱們就家去,這玩那逛,回去還不得過年?”
姑娘接道,“要是官船,月余就回去了,要是私船就得兩個月,像咱們來時走走停停,一路客人上來下去,再碰上堵船就更費(fèi)時日,所以嬸子還是找個官船?!?p> “只是不知道碰不碰得著呢,”婆子疑問著,姑娘看看茶攤,“這里離碼頭也不算遠(yuǎn),這些人都是消息靈通的,打聽一下或許可知?!?p> 那青年聽了姑娘的建議,要詢問官船的常情,王嫂子就走到茶座處回話。
王嫂子見那姑娘衣著甚是樸素,只是眉眼仿佛哪里見過,忽然一拍腦殼,這不是南生畫里的姑娘?越看越像,不由笑道,“原來是畫來了,嗨,瞧我說啥呢,原來是姑娘來了?!?p> 姑娘一怔,“大娘我們可是見過?”
王嫂子答道,“要說見過也見過,要說沒見也沒見,我見過姑娘的畫像,今兒個一看啊,南生那小子還真有本事,簡直一模一樣!”
姑娘聽了王嫂子的話,問道,“是誰畫得如此逼真,要是去衙門里當(dāng)了畫師,賊不是一抓一個準(zhǔn)?”
王嫂子就喊南生,南生正在打盹,揉揉眼睛,含糊不清地應(yīng)著,“啥事,王嫂子?”
“你的畫來了!”“什么畫來了?”
“這不是在這呢?”王嫂子招手示意著。南生走到茶爐子,自倒了一碗茶,喝了一口頓覺蘇醒許多,看了一眼歇腳的,脫口叫道,“凝香姑娘?”
凝香姑娘見一個黃口兒看著自己,還能叫出自己的藝名來,盡管他長得還挺清秀,心下還是不大喜歡,目露不虞之色。
南生給凝香倒了一杯茶,復(fù)問道,“姑娘餓不餓?這里也有點(diǎn)心。姑娘這是事情了了,回來了嗎?”
王嫂子道,“要說這人吶,真是緣分,我們南生看了姑娘一眼,就記住姑娘了,今兒個我這一見吶,原是姑娘漂亮的緣故。”說了幾句過往閑話,自去收拾。
喝了茶,凝香姑娘看了看南生,“再畫一個我的畫像,可使得?”南生一笑,“可是要二十兩銀子的。”“你用我的畫像賺了錢,今兒個我來了,還是這么著?”南生想了想,“也對,可是姑娘要自己的畫像做什么?”“拿去賣錢啊?!惫媚镙笭栆恍?。
一笑暖陽融殘雪,和風(fēng)撫春花,直入人心,南生不知怎的就答應(yīng)了,現(xiàn)場表演畫里活人。凝香看著自己的畫像目不轉(zhuǎn)睛,當(dāng)下確信就是這小賊讓自己遭了劫:應(yīng)天知府的官差拿著一幅畫找到她,知府賈雨村又親自告訴她:“罪囚范思雁的倉庫里屯了幾萬斤的鹽,大大超過了衙門發(fā)的鹽引,一定是私鹽,柜上的伙計都招了貢,定是要?dú)㈩^的,除非凝香姑娘回京城找賈赦將軍求情,或可免罪人一死?!?p> “可惡小子!盡管此兒出于無心,還是可惡?!北M管凝香明白就是沒有畫像,自己也不過多躲幾天,可是心里還是一個疙瘩。
南生畫罷交給凝香,“客人可還滿意?”
凝香銀牙暗咬,“滿意極了,小先生的手筆可不得了,害我出了京,又回了京,怎么敢不滿意。”說著拿起畫嘩啦啦撕得粉碎,轉(zhuǎn)身登車而去,留下一臉茫然的南生原地瑟瑟發(fā)抖。
車輪轉(zhuǎn)動,女子的歌聲從車內(nèi)傳出,幽幽怨怨,如泣如訴,婉轉(zhuǎn)曲折,字字清晰。
只聽歌中唱道:
風(fēng)箏誤,誤風(fēng)箏。
心心一意出牢籠,
還我清白世家形。
怎知稚子閑逞技,
未料影身已圖成。
圖畫作,行不就,
南柯一夢伴伶仃。
風(fēng)箏乘云也是鳳,
不知鳳凰笑風(fēng)箏。
縱然憑借沖天技,
我有羽翼你需繩。
我可扶搖九萬里,
汝難逃脫一縷繩。
世人但觀牽絲戲,
傀儡也學(xué)人裝瘋。
滄浪清兮可浣衣,
青青滄浪照晴空。
滄浪濁兮可浣足,
滄浪屈平怎相逢?
歌聲漸漸細(xì)微遠(yuǎn)去,攤販們聽了歌聲不解其中意,詢問南生唱的啥?南生聞歌思索,想起那日掉落的美人風(fēng)箏,取出觀瞧著心中略有所悟。
過了一天,忽然收到請柬,居然是忠順王府發(fā)出,言世子乳母過整壽,世子要舉辦英萃文會,請南生參加。下午楚由前來,亦是英萃文會事,王懷仁明天赴會,要南生做隨從。南生奇怪如此何不帶楚由,楚由一笑,“為兄效法先生要做清流之身,不附權(quán)貴,憑他什么親王郡王,由只做書生?!?p> 翌日巳時末,忠順街英萃樓前車馬如簇,傘蓋如云,忠順王世子所辦英萃文會如期開始了。
朱紫勛貴,翰墨清流,王孫公子,繽紛趕赴,國子監(jiān)貢生,衣衫翩翩,留讀待考舉子,袍袖飄飄,更有名儒巨墨,拄杖扶搖。
榮國府一等將軍賈赦也來了,賈璉,賈寶玉隨之。忠順街之事,榮寧街初聽鑼鼓即知曲中隱意,況又可一窺忠順府交游,探測底細(xì)。賈政聽說賈寶玉要參加文會,也想讓他長長見識閱歷。賈璉壯勢而為,賈璉對詩詞清風(fēng)過耳,對文會上的憐香惜玉更對心機(jī)。
南生隨著祭酒王懷仁,樓前即遇見一眾聽風(fēng)文社貢生,當(dāng)前檀玉柱,一見南生,頓時攔住,檀玉柱輕搖折扇,低頭下下打量,見南生一身舊童裝,恥笑道,“白丁布衣,來此作何買賣,給歌女畫像嗎?”
南生撇嘴,“今天不畫像,來給先生端茶倒水,不行嗎?”
檀玉柱知道說錯了話,閉口不理南生,帶著社眾跟在王懷仁后進(jìn)入堂宇。
南生看了看世子,竟是那日買凝香酒的主顧。但見忠順王世子坐了東道主位,北靜王側(cè)陪,西側(cè)一列具是勛貴公侯,東列學(xué)士耆叟,堂下貢生孝廉,四外舞衫歌扇,嬌花艷草,弦管輕吹。果然一席寬袍大袖,滿座公子王孫。
賈赦帶了賈寶玉等自然位于東面,王懷仁則靠著監(jiān)生最近,他要最先評審自己學(xué)生的文章歌賦,老夫子休閑都不忘職操,真是個敬業(yè)之人,南生站在祭酒身后充當(dāng)侍者,哪有他的座位?
世子代乳母一番客套后,正題開始。
忠順王世子示意,屬官發(fā)號施令,梨園子弟一齊擊鼓,隨著鼓響,堂側(cè)一座花車由四位侍女緩緩?fù)迫??;ㄜ嚹咀駲?,底下裝著轱轆,所以是可以推動的,所謂“移春檻”類,檻內(nèi)雕龍畫鳳白玉盆,盆里一簇潔白窈窕的秋海棠,侍女推著移春檻繞堂一圈,使眾人皆可就近賞花。海棠多紅,而此種海棠色白,京中并不多見,故以此珍稀。
賞花以畢,世子起身敬茶,“海棠正開,秋意正濃,人皆愛花,無花春秋失色,宇宙失顏,諸公以為然否?”眾皆稱是。
世子轉(zhuǎn)向賈赦,“一等將軍賈公以為然否?”賈赦意同。
世子離案,前赴花前招手,屬官上前遞過一物,世子抽出一剎,堂內(nèi)寒光電閃,原來是一把寶劍。寶劍出鞘,世子持劍在手,眾皆不解,此非鴻門宴,安得持劍賞花?
世子一劍揮出,劍斬海棠,白光下白花零落,綠葉灑階。
世子歸劍入鞘,交回屬官,“此花在處,人人得見好色;斬去此花,顏色不見,諸公具不可睹,名花隕落,甚可憐也。賈公以為然否?”
賈赦起身,“榮寧兩府雖比不得貴王府,然我府內(nèi)也有花園,榮寧子孫皆是惜花之人,榮寧家眷也有愛花之心,今見郡王斬花,聞世子啟迪之意,本將軍亦憐之?!?p> “賈公之言可諾?”
賈赦一抖衣袍冠帶,“堂堂國公府,何時曾做過戲言?”
世子環(huán)視諸公,“滿座尊貴之身,皆作此證?!毖粤T擊掌三聲,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一人。
此人一出,側(cè)侍群花失色,多人如見仙子,魂失魄去,如醉如癡,賈寶玉更是早就癡了,端著茶碗忘記放下。
世子大笑道,“此女也是賀壽人,方才所賞,海棠花也,今此佳麗,亦是海棠,諸公以為孰美?”
眾人頭腦中都閃過四個字——人比花嬌。
世子放言,“此位即是凝香姑娘,”許多不識眾得聞芳名,暗暗稱贊,傳言不虛,兩屆花魁,兩府斗圖,都是此人,果然非常人物,自帶千種風(fēng)情,令人一見忘神。世子又言,“凝香姑娘,身本官宦人家,早已洗身出塵,然目下水漂浮萍,風(fēng)中弱草,孤單一人,孤憐其身世,今做和事佬,借此盛會為其尋一歸宿,堂上堂下,有慕凝香姑娘者,有凝香姑娘所慕者,皆由自主?!?p> 眾皆有奮奮色,沒想到英萃文會,還得遇這般遭遇,美女選婿啊。
“凝香姑娘,座中可有你所慕者?”凝香不應(yīng)。
“如此孤則宣布,以《詠白海棠》為題,隨意詩詞歌賦,挑選文會魁首,凡在堂內(nèi)者皆可參加,隨后公斷。魁首憑凝香姑娘挑選,當(dāng)然姑娘不愿,孤亦不強(qiáng)求?!?p> 屬官燃線香于玉臺之上?!耙源艘混南銥橄?,香盡停筆?!?p> 世子點(diǎn)名傳喚,“上舍貢生檀玉柱何在?”檀玉柱出案拜見,世子稱贊,“京中檀郎,果然翩翩少年,后生英杰,可有信心此會奪魁?”
檀玉柱信心滿滿,“在下愿意一試,”又施禮凝香,“在下仰慕姑娘,也必須一試!”凝香看了看這個京中檀郎,未置可否。
檀玉柱一笑,回到座位,提筆尋思,開始作文。
于時座上諸生冥思苦想,搜腸刮肚,必要做驚風(fēng)雨泣鬼神之語出來,有人為凝香姑娘,要占頭籌,也有人就是為了揚(yáng)名,勢必奪尊,還有見獵心喜,一試身手者,湊趣者亦有之。
賈寶玉見凝香姑娘顏色,心道這個姑娘給我做丫鬟,幸何如之!況且詠花敘柳本他能事,遂也執(zhí)筆作詩。
南生找一凈處,蹲在地上,寫寫畫畫,王懷仁必要他寫作一章,哪怕寫白海棠成《苦瓜辭》。南生自己別具心思,已知凝香姑娘本出牢籠,因為自己兩幅畫弄怪作奇,使人遭殃,自己也是為虎作倀,心內(nèi)自責(zé),必要想個辦法幫這姑娘擺脫,也算將功補(bǔ)過。腦海中有幾篇夢里文章,南生也不知何處得來,正用此時,遂思慮片刻,選章?lián)裎?,不多時一揮而就,交給侍者。
一時香過,鼓聲一響,眾人停筆,這無關(guān)功名,所以都很自覺,沒有賴著寫個不停的。詩戔由侍者收集,交付學(xué)士評審,貢生一眾首由王懷仁參看。
南生站在王懷仁后,也探頭觀文。
前面幾頁詩詞平平。王懷仁看了幾頁,不甚滿意,看看弟子,臉色不虞。
接著看下來,這一頁就是京中一人,檀郎之作。
詠白海棠
仙子御龍姑射門,冰肌玉骨淖約盆。
瑩光蓬萊千秋月,清輝瓊樓萬里魂。
座下金鞍青驄馬,掌上明珠怨無痕,
韶華應(yīng)惜朝露早,相思風(fēng)雨惹晨昏。
南生看過,只能說——不要臉,臭不要臉,臭不要臉的!這是赤裸裸的淫詞艷賦!
祭酒王懷仁亦不喜,“見色起意,睹財欲奪,非君子,實小人!若輔重事,佞臣貪墨,甚通叛鬻敵之人也!”
復(fù)過一頁,王懷仁看罷啞然失笑,低聲痛斥,“放狗屁!”南生心道老夫子亦會罵人?下頁又看,“狗放屁!”再看一頁,“放屁狗!”南生已經(jīng)忍不住了,就要笑出來,誰知接下一頁,王懷仁氣得拍著字紙,“狗屁不如!”這下南生撲的笑噴。王懷仁不懷好意地盯了一眼,南生趕忙收斂,若是被說一句,“你笑什么,莫非憋不住了?”自己豈不成了……
南生忙正身嚴(yán)肅!王懷仁見南生會意,收回放狗咬人的目光,專心憑看。
看過貢生文章,接下來傳遞諸公,這是多人評議,非一家之言。其余文章也陸續(xù)傳遞到王懷仁這里。
傳來一頁,署名賈寶玉,卻沒有寫完,只有半闕,不知怎么,也是門盆之韻。
只見寶玉的半闕:
詠白海棠
生自金雕玉砌門,捧冰攢雪凝珠盆。
借得梨花一夜白,還復(fù)梨花月照魂。
不生南海不生北,只生溫柔富貴鄉(xiāng)。
底下欠缺。
寶玉這首,倒是符合富貴公子之性情,既提凝字未忘香,也是心念表露無疑。只是年歲不及,敏捷終是遜色諸生,沒有寫完。
王懷仁看著南生,“此缺若是你補(bǔ),當(dāng)作何句?”
南生解,“這前二聯(lián)詠白,第三頸聯(lián)詠海,尾聯(lián)當(dāng)詠棠,是故晚生接續(xù),莫如“溫柔花開富貴意,斷腸公子詠黃昏”?”王懷仁一笑,“也只平常,尚需雕琢。”
南生道,“寶玉公子出身,生于溫柔,長于富貴,晚生生于貧寒,長于田舍,景異境殊,自然接洽不周?!蓖鯌讶实?,“君子當(dāng)有同理之心!”“晚生體會?!?p> 又一頁紙戔,輕輕傳來,此文由一隱退老叟審閱,老叟戴著花鏡,看了半天,揉揉眼睛,“哎,老了老了,竟然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看來應(yīng)該在家抱孫自樂,頤養(yǎng)天年啦!拿去吧!”說著交給侍者。
這頁詩箋耆老未審,侍者遂傳遞到王懷仁案上。
兩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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