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顧茅廬請小兒,一卷紅綢裹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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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生為何暫掩衣冠?明明發(fā)案中了二十五名附生,卻錦衣夜行?南生向姐釋因:喝酒是參加了簪花宴,日日進城是經辦進學事宜,凝香順著弟弟且先隱匿,姐弟二人遂借著打完場院收好秋谷的名義請了幾桌席,權當南生的慶賀酒。
劉姥姥一家、二丫姐一家、順子哥一家、族長王快嘴一家、廚娘單用顏一家并幾個親近的莊親一同吃了小王莊新茂才的“收秋宴”。
莊戶們近來頗為困頓,夏季雹災,秋季雨霉,又遭玄冥逞威,洪淹田畝,以致秋糧所收無幾,徭役賦稅卻樣樣少不得一分一毫,許多人家已經揭不開鍋了,多有求親靠友四處求借者。
鄉(xiāng)民貧苦若斯,南生要是辦了慶賀酒席,莊人們還得隨份子錢,這不是南生想要的。周圍的人都在哭,獨你一人笑,這是犯忌諱的事情。
“收秋宴”上劉姥姥提起了榮國府來聘南生的事情,這事要不是劉姥姥提起,南生幾乎遺忘了,自打提了兩個條件,那邊音信杳杳。
宴后,女人們收拾盤碗,王狗兒的妻子劉氏因青兒撒不開手,遂把青兒放在院子里的豆秧上,青兒張著小手去抓豆莢玩,劉氏放心地也去撈忙,劉氏的盤子沒涮兩個,青兒就滾到豆秧里,頭發(fā)上粘了幾片葉子,大約是臉被豆莢刺到了,哭鬧起來,劉氏急忙抱起來,一面哄著一面摘下青兒頭發(fā)上的豆葉子,“嗷嗷嗷”的搖著。
劉姥姥看著劉氏母女道,“這幾日沒有肉吃,閨女渾身都沒有勁兒,青兒的奶水都不夠,今兒個借了南小子的光,許是能頂幾天?!惫穬好鄡旱男∧?,“我的寶貝丫頭可不能餓著,明個兒爹就給你娘買肉。”劉氏聽了卻笑了,“說得偏我不是個人,指著孩子要吃喝一樣!”
劉姥姥道,“日子過成這個樣子,爺們也得想個法子才好,怎么說你也是官爺的后人。”丈母娘遂同姑爺王狗兒參謀起去榮國府打秋風的事情來,話里話外想借著南生的由頭壯壯膽,南生應道,“若是賈府再來請我,我就隨姥姥一同去,只是姥姥的事情我只怕幫不得,你老人家是去后宅找當家太太,我卻是去前廳見男人們,不過總是一路卻可使得。”
話音剛落,賈政的小廝叩門傳話:賈家答應了南生所列條目,南生遂定下日子,赴府一會。
十月初一,一大早賈府即派來一乘車馬,圍著冬用的車帷。青衣見了南生道,“我家老爺說,這也算三顧茅廬了,賈府中人翹首以待公子光臨,公子請吧?!?p> 南生聽著,賈政話有不滿之意,這是以為自己故意拿大了,“既然如此,我這就隨你們走一遭?!?p> 小王莊來了大宅門的車馬,鄉(xiāng)親們來瞧新鮮,王嫂子道,“南生,帶著你兄弟,讓他也見見世面,有個事也有個照應。”順子聽說自己能進大宅門逛逛,也是高興。
賈家車馬帶著南生、順子、劉姥姥和板兒四個一同回榮國府。
小王莊離城十六里路,這里不是官道,路有些顛簸,不為車帷里的著想,也得憐顧自己的屁股,因是青衣的馬車并不快,不緊不慢的吆喝著牲口,約莫著回府上總需半個時辰。
南生赴賈府的時候,忠順王府里,世子在擺弄一根簪子,聽著屏風后來人的回話,淡淡道,“干得好,暫且下去吧,以后如果合宜,你也要助那小兒郎一助,讓他在那花園子的根扎得深一些,我們方可用處?!?p> 來人應著,慢慢退下。
長史道,“那賈寶玉生來異象,那條街還引以為傲,殊不知這種怪誕之事卻是歷來最忌諱的,玉不落在……處,偏偏落在他賈家,他賈家何德何能呢?那寶玉要是有光,不消說……,就是滿京城的王公手里的仙鶴麒麟印寶,不都成了沒名的石頭?”長史說著話,手指著上面。
世子看了看長史,“慎言。倒是要那邊更加得意玉之神奇才好。”
長史道,“郡王英明,那府里尋找他山之石,鬧得滿城風雨,咱們也是愛玉之人,自然也是要為金玉配一塊紅綢托著了。”說著二人皆輕輕一笑。
長史見世子仍在擺弄玉簪,“世子可是思念凝香姑娘?屬下請她過府一敘?”
世子淡淡一笑,放下簪子,“孤豈此等戀戀之人?海棠已播去山頭,孤只望那小兒郎能配得上孤家花園里的花,莫損了孤的護惜之情罷了?!?p> 長史道,“屬下會錯了意,王爺莫怪。王爺本以為海棠能為府里招納名草,她卻選了一顆南瓜子,雖已發(fā)芽,卻不知能否結果?!?p> 世子道,“孤不只護嬌花,也惜芳草,方不是為幼苗澆灌松土了嗎?”
庭下管家來報,“王爺,蘇州的門下銀子來了,三萬兩,如何處置?請您示下!”
長史道,“這種事你同知事自去處理就好,也來問王爺?平時都是怎么處置,今兒還是怎么處置?!惫芗翌I命而去。
世子問,“蘇州的這樣,金陵的事怎么樣了?”
長史回道,“范思雁一倒,他家里亂得厲害,如何處呢?也請王爺示下?!?p> 世子點點頭,“金陵的事情,亟待新承,范家的事是家事,容后再作斟酌?!?p> 忠順王府里計較些不明事宜,榮國府里卻在幾天前就作計較。
賈赦聽說侄兒“寄名”伴讀事涉南瓜子,“逗鳥”之心又起,找到賈政說道,“咱們何等尊貴,不可自己辱沒,弟何需為一小兒自瀆?我賈家何需一黃口陪襯?寶玉若是要陪讀,那些秀才要多少沒有?為何器重一“葫蘆瓢,”還受其條款,非請他來?”
賈政心里也不大利落,遂問賈赦,“我未識南瓜子,兄卻識得,兄擅辨文玩,真假一眼明了,必會識人,此南瓜子如何?是石是玉?若頑石,弟也想棄之,讖詩豈可作數?況蓉哥兒媳婦帶了她兄弟來,與寶玉十分投緣,眼下母親已認做貼身伴讀,這樣已有一人,弟思他山之石莫非秦家子?”
賈赦想了想,“南瓜子的詩詞還是粗能一看,也不過學童水準,此子年歲幼齒,心腸倒是風流,是石是玉為兄不清楚,弟何不親自一試?”
賈政輕撫胡須,心中不定,這些俗事他生性不熟,遂想詢問門人清客。帶了賈赦同至書房,召集清客商量。
不多時一眾清客具全,團團圍坐。
賈政即開口訴求事由。
座下清客中有不服之口,“我等也為政公不值,那小兒幾次三番拖沓不說,還不能看見府門前的石獅子,讓府上用紅綢子裹起來。這是什么鬼要求?他是什么東西,也敢這樣?此次小兒應與不應,我等皆必要向他討個說法。他以為我們不知他的底細?不過也是童生,我等哪個不是?我等學詩禮之人,虛心自身以求謙恭君子,府上諸主家皆德重君子,正當仰慕之人,何一小小村童跋扈狂妄,輕賤起大大王府來了,真書香染了糞土,此廝無知子,無禮已極!即使政老仁心要寬厚小兒,我等也要為政老訓教后生,縱是卑賤荒草應了,也必要除其糞穢,才可不濁我光潔門庭,亦我輩得蒙赦政二公不見棄盛恩,亦我輩之責爾!”
又一人附言,“正是這話,小樹生雜亂之條,若于荒野自可,若政公欲用,必斧鉞修剪之!幼兒無人教導,必頑劣無識,故此鄉(xiāng)下郎不通情理,若賈老使其入我府,必修理訓誡之!驚其瀆心,卸其輕意,整頓其貌,疏導其塞,方可用之!”
賈政問話單聘仁,“單生兩見南瓜子,此人如何?出紅綢裹獅之由,真心推諉頑皮于我嗎?”
單聘仁道,“回政公話,以在下看來,此子村鄙無禮,在下首次送書,立于糞水中,彼竟不懂請客入室,后請在下入一灰塵狼藉之廢棄門房內,儼然視在下如送信奴仆之輩,無視在下亦童生,彼何恃之有?狂妄愚癡之童也。彼不通待客之道,唯目光炯炯直視禮物,貪心之鬼子也!彼貧賤之子,一見財物,目不能移,見識短缺之寒門小童也!在下再次問信,彼托辭方士之口,出奇怪要求,要么答應,要么不來,我賈府何等樣門庭,彼竟然詭辭刁難,攜勢磋磨,趁政公真心使其自重,彼年歲不足十歲,身重不過百斤,何重一輕身若此?在下非故意丑彼,實為政公鳴不平也?!眴纹溉十斎罩t謙,眼下卻是另一番顏色,真迥異天壤。
賈政復問,“小娃娃的條件屬實怪哉,南瓜子當下來去不知,有何辦法既能全了我府的顏面,又不使本官做了無用之功?”
座下清客道,“我等已經有所謀劃,一定為政老進策一番。使其自識貴賤之分,彼不過三丈殿堂下的一鋪路小碎石而已,焉得狂妄斯?”
賈赦道,“此事為兄與你同諸位雅士周全一番,我弟等著聽好信就是?!?p> 賈政生性只喜公務聽差,退署琴棋書畫怡情,不喜謀劃俗務,遂由賈赦等人自議了。賈赦與清客們謀算一番,各去安排,賈府遂派出車馬,接南瓜小童前來。
由是青衣駕車至小王莊,不成想一下多出三人,一輛馬車竟然有些擁擠,也只好將就著載了,望城而返。
一路厚膩的車帷子密不透風,車座旁還熏著香,小廝給了南生一個湯婆子讓他捧著暖手,笑著說,“沒預備那么多,原以為只公子一個人來,”南生接過,讓了湯婆子給劉姥姥,劉姥姥給了板兒。
南生坐在車里慢慢搖著,車簾子撂下后廂內黯淡,光透過前面的幔帳縫隙射進兩道似刀的線,打在車廂的毯子上散得一片綠熒熒,搖晃一氣,一時竟然困了,斜斜靠在順子的膀子上睡了過去,再睜開眼時,是被順子叫醒,順子一手撩著簾子一邊說道,“兄弟醒醒,到了?!?p> 南生打口哈氣,揉了揉臉,漸漸蘇醒,推開簾幕下車,抬眼一瞅,這里雖然也房舍高大椽宇飛檐,房頂上的瓦前后一棟一棟連成一片,卻沒有王府氣魄,再看門匾,上書四個大字——“培蘭育桂”,上面又一塊大匾——“賈府義學”!?
南生心道不是去榮國府上嗎?怎么趕到這里了?開口問話,小廝也不回答,不多時一群人從義學大門涌出,都是一些小學生,為首老儒生正是賈代儒,上前搭話,請南生入內,言賈公子在內立等多時。
劉姥姥三人在外等候,南生依請入內,見房舍森嚴,心想要是芝蘭玉樹也是這般就好了,待到大堂,誰知所見卻不是賈政,只是賈寶玉并一個書童?那書童猶然一個女孩姿態(tài),比寶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更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連看向寶玉的笑容都有些靦腆。
寶玉見南生進來,自是認得,笑著招手道,“南瓜子,快過來,我引你們見見,從今以后咱們一處玩,可不好?”說著自己介紹,這是新得的伴讀,也是親戚,叫秦鐘的,南生見禮,彼此認識。
這才仔細觀看,但見賈寶玉儀表堂堂,身著裝束神仙一般,端得“風流”二字,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戲珠金抹額;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鼻如懸膽,睛若秋波;雖怒時而似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纓絡,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
寶玉身邊秦鐘也裝束不俗,穿綢裹緞,只是沒有寶玉那樣新鮮,散發(fā)奪目光彩,似乎有些陳舊。只是這身裝束配上秦鐘的靦腆溫柔,未語先紅,怯怯羞羞,讓南生以為自己真地是在看一個女孩。
寶玉道,“既是邀兄弟前來伴讀,家父讓我在此先迎一番,就此見見咱們學堂,也好熟識一下,要是兄弟覺著好,也可辭了館,就來義學就讀,一切全免,族叔說了,也不要束脩,哪有先生向先生要束脩的呢?只當自己家書房就是了。”說著攜手攬腕,帶南生參觀,秦鐘跟隨,順子被代儒叫去吃茶,由他們自便。
游覽一通,來人召喚,“寶二爺,府上已經備好,請南瓜公子過去呢?”寶玉笑罵,“什么南瓜公子,順嘴渾說!快退下去!”又道,“這些人不懂讀書人雅號,要是他們以名字來思考,只怕以為是個種南瓜的呢?寶玉蠢才,到今兒也想不出,你怎么寫出《木蘭花》詞那樣的文章呢?只恨自己相見恨晚,不能探討一番,今兒得見,咱們兄弟請教,能否講解奧妙?”說著笑著瞪著大眼睛期待不已。
秦鐘道,“你們生日時辰都是一樣,以后又如何稱呼呢?總不能和我一樣,叔叔哥哥亂叫一番?!?p> 南生聽他說叫叔叔又叫哥哥,心下不懂,也不好問,難道和王嫂子、順子一樣的輩分,各人論的?“既然咱們分不出年齒,就依著姓字筆畫多少論齒何如?”寶玉當下答應,比較一下,賈字十三,自然比南字多了,遂當了兄長,重新稱呼。
南生遂道,“今日既應了名做兄長伴讀,不能日日常伴,少不得借這機會打打自己臉,說說這《木蘭花》詞的來源,卻不是我寫的,是夢里來的。”南生說的是實話,可不是夢里來的?
秦鐘自是不信,寶玉卻笑道,“難怪好辭,弟弟做夢都不同別人,我也做過夢,卻是到一所天宮一樣的園子游覽……”說著不知為何,抬眼看看秦鐘,臉上紅了,收住聲音。
南生就給寶玉講解一番詩詞道理,不喜限韻定律,唯喜自由直抒胸臆,誰知竟和寶玉見解一般,當下更加投緣,寶玉開口笑道,“我今兒見過你們兩個,方知自己竟是須眉濁物,有幸開了眼,咱們結拜一番?也學那桃園結義,就此燒香認了兄弟如何?”
不待南生推辭,秦鐘腦袋搖得撥浪鼓一樣,“叔叔叫做哥哥已屬不妥,還只咱們私下叫叫,結拜這事不同,要是讓姐姐知道,不得罵我不知禮數?萬萬不可?!苯Y拜之事就此為止,寶玉意猶未盡,“縱是不能結拜,也當彼此親密,猶如親兄弟?!?p> 南生對寶玉不反感,不過富家公子,與自己往日無怨,何必壞了人家的好意,隨口應道,“這是自然,我待兄長出自真心?!睂氂窀吲d,“如此甚好。這里事了,我?guī)闳ゼ依镒?,見過父親,也好全禮,咱們就走吧?!闭f著也不顧南生反對,直拉住手腕,二人出來坐車,秦鐘一個人嫉妒地跟著,直恨那手應是攬著自己的。
復上了車,又走一氣,約有一里多地,這次駐了,劉姥姥等下車看了看,順子過來叫,“生弟,到了。”
南生問,“可是紅綢子裹了獅子?若沒有我不能下車,下車不是看見?”
順子道,“這里是東角門,不過你下來也看得見大門前的鎮(zhèn)門獸,那兩個沒有啥蒙著,只是有紅綢子的新繡球正在換褪了色的舊的?!遍T口的獅子都得點紅,掛上紅綢子編的繡球,獅子滾繡球這是常理,也吉祥。
南生聽了心道,“原來獅子院不走正門,自己可是見笑了。可是這有甚么用呢,不也一樣看得見?榮國府這不是說了不算?眼下來到門口卻是怎么辦?就此回去?只怕連寶玉都折了臉面,剛看他那副樣子,不是存心羞辱自己,這事怎么安排?”遂開言道,“我不下車,先這里等著?!?p> 這時候就有一個青衣小廝過來,“赦老爺說了,紅綢子已裹好,請公子下車吧?”說著伸手撩簾,南生急忙舉手擋住眼前,要是看見石獅子還了得!豈不是可能違背了母訓?當下心中焦灼,若是不進,今日算是徹底把賈府得罪了,凝香前事了了,這里復結惡緣,又不是心中所想,一時心中盤算未決。
劉姥姥見南生不下車,遂上前同幾個腆胸疊肚指手畫腳的門子打探了一回,隨后帶著板兒自走了。
順子見劉姥姥轉去后街,回轉身擋開趕車小廝。小廝以為順子和他一樣是奴仆,做讀書人的跟班是個長隨,遂讓了兩步,哪知順子一把奪過韁繩,喝馬駕車直入東角門。
榮國府的門丁停下談天說地,震驚于黑鐵塔闖門,書生也有這樣的長隨?順子灰熊一般氣魄沖人,閽者不由紛紛閃躲,小廝再追時車馬已經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