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貶得一無是處
寧綰朱花了好幾日的功夫,終于“畫”了一幅似模似樣的作品出來。
這是一幅“白描”的杜若。
她之所以畫這杜若,一是因為得來的這支烙筆上,就寫著“山中人兮芳杜若”七個字,二來是她前世學(xué)畫的時候?qū)W過畫這種香花。不過,她原本以為信手拈來,不在話下的白描,卻試了十余次才都不得成功??偸沁@里或者那里畫錯,還有一次,臨了最后一筆收官的時候,寧綰朱一筆畫錯,整幅畫面便都被毀了。
直到后來,寧綰朱見到墨梅墨蘭幫著葉嬤嬤用炭筆畫花樣子,她便想到了一個“投機(jī)取巧”的法子——用炭筆細(xì)細(xì)地在木片上將要畫的形狀勾下來。然后再用烙筆沿著炭筆事先描好的形狀再烙出深淺。如此這般,她的第一幅烙畫“作品”才得以出爐。
她尋了墨梅來,要她陪著自己一塊兒去見那位山中的“怪老頭”。墨梅滿臉的不樂意,最后卻拗不過寧綰朱,她只得說:“這樣吧,小姐,我們叫上寧大勇一塊兒去,他在這杜家村里人面熟,而且也認(rèn)得路?!?p> 三人出門的時候,寧小丫也非要跟著去,寧大勇很是為難地看了寧綰朱一眼,寧綰朱只得答應(yīng)。結(jié)果她本想很是安靜隱秘地溜出寧家莊子,最后卻便了四個孩子結(jié)伴出游一般。
這時候天氣已經(jīng)冷了。寧綰朱還是只有剛剛過來莊子上穿的那些夾衫。莊主娘子杜氏,從箱里翻出了早先給寧小丫準(zhǔn)備的棉布小襖,寧綰朱穿著正好。墨梅便笑寧綰朱,“二小姐,您看看您,日日與我們一處玩,這不,眼下混在我們當(dāng)中,只怕別人認(rèn)都認(rèn)不出來了呢!”
寧綰朱一面與寧小丫并肩走著,一面沖著墨梅笑:“與你們混在一處,有什么不好?”
她與墨梅玩笑慣了的。然而寧大勇與寧小丫卻對視了一眼,有些驚異地看著寧綰朱。這一對兄妹打小在寧家的莊子上長大,總覺得寧家的主人們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寧小丫還好,寧大勇更是從小被雙親教導(dǎo),說是要好生尊敬寧家人,日后寧家莊頭的位置才好由自己這支一代一代地傳下去。因此這兩兄妹聽見寧綰朱這樣隨和地與丫鬟玩笑,都是很吃驚。
寧綰朱卻不以為意,她深吸一口山中清冽的空氣,心道:難得在這山中,自由自在的,比當(dāng)初那家廟里的幽囚歲月,要好上太多了。因此她一點兒也不著急從莊子里回南陽城去。而一旦回到南陽,她就要直面與寧絡(luò)紫之間那無比丑陋的裂痕……
“喏,就在前面了?!睂幋笥乱琅f寡言少語,此時伸手出來指了指,正是當(dāng)日寧綰朱與墨梅乘著曹家的馬車經(jīng)過的山間小屋。
如當(dāng)日一樣,這小屋前后,依舊寂靜無人。
寧綰朱這回學(xué)乖了,不敢造次,站在門口,恭恭敬敬地稱呼了幾聲:“杜爺爺——”
最后她說:“杜爺爺,我是上回路過您這里避雨的寧綰朱,您有一支烙筆在我這兒,所以我烙了一幅畫,想請您指點一二?!?p> 她說到這里,忽然聽“豁拉”一聲,小屋的房門打開,還是那個怪模怪樣的老人,從里屋走出來,來到寧綰朱這一群孩子面前,沉聲問道:“什么畫?”
寧綰朱上前,將她事先畫好的那一副杜若花兒,雙手捧著遞給那老人家。
那杜姓的老漢接了,先是惡狠狠地看了幾眼寧綰朱,只見她垂首立著,乖巧可愛,忍不住又深深地看了她幾眼,才慢慢地將目光轉(zhuǎn)向那幅寧綰朱烙在一片木片上的畫兒。
“這是什么玩意兒?”那杜老漢突然將那幅烙畫往地上重重一摔。
寧綰朱驚愕地抬起頭來。她從未想到自己花了這許多心思繪制的畫兒,竟是這樣入不得眼前這位老人的眼。
寧小丫在她身后氣憤地道:“什么嘛!我們小姐繪了請您指點,是給您面子,您怎么……拿了人家畫的畫兒就往地上摔!”
杜老漢兀自氣憤未消,大聲地道:“有你這樣畫烙畫的么!居然還拿炭筆描樣子,你當(dāng)時女娘兒們繡花么?烙畫講究’意在筆先’,在胸中打稿,畫出什么樣,便是什么樣?你這——炭筆的痕跡還一一可見,這叫南陽城里的烙畫行家見了,還不笑掉大牙!”
原來是這樣!寧綰朱心中一動,她用炭筆描過形狀之后,再用烙筆細(xì)細(xì)地都烙過一遍,之后也將炭筆的痕跡仔細(xì)清掃過,沒想到還是由這位杜老漢看了出來。
“還有,這烙畫的筆力也不勻凈,從頭到尾都是白描,哪有這般無趣的……”杜老漢要批評的不止一點半點,當(dāng)下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寧大勇兄妹和墨梅站在一旁,聽著這老人將寧綰朱的畫兒批得一錢都不值,都大是不忿。寧綰朱面上也有些繃不住,走到一旁,輕輕地將那杜老漢摔開的烙畫撿起來,回到杜老漢對面,強(qiáng)自鎮(zhèn)定道:“杜爺爺,您所指點的,綰朱都記住了?!彼纱鄬⒆约旱恼婷f了出來,反正墨梅和寧大勇兄妹都渾渾噩噩的,不敢打聽自家小姐的閨名是哪兩個字。
杜老漢一怔,道:“你叫綰朱?”他重新將目光落回寧綰朱面孔上,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又重復(fù)了一遍,卻換了一種似乎要說服自己的口氣,只說:“原來你叫綰朱!”
寧綰朱點頭應(yīng)了,又向那杜老漢行了一禮,準(zhǔn)備告辭。那杜老漢突然說,“上回那支烙筆,是不是落在了你手中?”
寧綰朱點頭道:“是的,杜爺爺。不過這次我沒有將這支筆帶在身邊。我出來一趟不容易,如果您要那支烙筆急用,請您上杜家村里寧家莊子來取吧!”她說這話的時候,胸口其實也憋了一口氣,那杜老漢接二連三地,將她辛苦之作貶低得一錢不值,令她一時也無法全盤接受。
說到這里,寧綰朱便轉(zhuǎn)過身,對寧大勇等人淡淡地說:“咱們走!”她心里失落得很,因此腳步也有幾分沉重。
“等等,你將那幅畫兒留下?!北澈竽抢先送蝗话l(fā)話。
寧綰朱回身,冷冷地道:“怎么,杜爺爺,這畫不是壓根兒入不了您的眼么?”
杜老漢這時正怔怔地望著寧綰朱,口中輕輕地道:“像……真像……”
他發(fā)了半晌的呆,手一揮道:“不用了,反正你那點繡花樣子,我也記住了?!闭f來說去,還是在貶低寧綰朱畫的是繡花樣子。
寧綰朱氣得兩眼發(fā)花,這時候“登登登”地走到杜老漢身前,直接將那幅烙畫放在了他跟前的地上,道:“杜爺爺,這本來也是為您畫的,我本無所謂,您喜歡也好,看不上眼也罷,隨您處置——”
說罷,她拉上寧小丫和墨梅,寧大勇跟在三個女孩子身后,一起離開,往杜家村去了。臨走的時候,那杜老漢似乎低聲地說了些什么,語氣哀婉,隱隱地聽見他在叫一個人的名字,似乎叫做“阿若”。
寧小丫時不時地回頭張望,接連對寧綰朱說:“小姐,那怪老頭將您的畫兒撿了去了。”
然而寧綰朱卻硬下了心腸不回頭,很是氣鼓鼓地回寧家的莊子去了。
一回到寧家的莊子上,寧綰朱便賭氣將她試著作烙畫時候用到的工具和材料,找了個箱籠一股腦兒地收拾起來,外頭上鎖,暫時是不打算再碰了。她抱著腦袋想了一個下午,一直想到頭都疼了,也沒有想清楚,在烙畫一途上,她到底有沒有天賦。
她前世專攻工筆花鳥人物,嫁與長春侯常世寧之后,她畫作的身價更是水漲船高,曾有一度,人人稱頌,說是長春侯夫人乃是京中第一閨閣畫手?,F(xiàn)在想來,這其中只怕不乏溢美之詞。但是寧綰朱還是對她的畫技頗有信心的,所以今日被這山中老人沒頭沒腦地這樣大批一通,她心里實在是覺得憋屈。
可是杜老漢批她的那些個話,她又一個字都反駁不了。就是因為這個,才令寧綰朱格外郁悶。因此午飯的時候,面對著寧家莊子上簡單而又樸素的農(nóng)家飯,她幾乎一口都沒吃下去。
這一日,正巧莊頭寧永強(qiáng)回了南陽城一趟,主要的事情是要將寧家莊子上今年的出產(chǎn)給寧家的主人們報賬,另外上回南陽府處理寧家車夫遇害的那件案子,也要去南陽府答些問話。這么一耽擱,寧永強(qiáng)到天擦黑的時候才回到莊子上。
然而這位莊頭聽自己一雙兒女在晚飯桌上談起了今日陪了寧二小姐去見住在村外的一位“怪老頭”的時候,大吃一驚。因此雖然天色已晚,寧永強(qiáng)還是堅持要面見寧綰朱。
最后,是由杜氏陪著他,一起在葉嬤嬤房中見到了寧綰朱。寧永強(qiáng)見到寧綰朱,稍稍舒出一口氣,恭敬地對寧綰朱說:“二小姐,實在是請恕小人失察之過,大勇和小丫兩個無法無天……”他說著去抹額頭上急出來的汗。
“莊頭大叔,您想說什么呢?”寧綰朱坐在葉嬤嬤身前,正在幫著給葉嬤嬤繡花繃子上不同顏色的絲線穿著針。
“您……您千萬不要再去見那姓杜的老木匠了,杜家村的老一輩人都知道,那人、那人可是有殺人兇嫌的。”寧永強(qiáng)很是后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