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黥刑與烙印
青衣人緊緊地瞇縫了眼,再度打量著不卑不亢地立在自己面前的寧綰朱。眼前的小姑娘只是一介稚齡少女,雖然眉眼之間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可是還沒有長開。只是這少女的一雙眸子卻極美,黑白分明,澄如秋水,然而那澄澈的眼神之中,卻透著灑脫與坦蕩。
青衣人突然覺得不能小覷眼前的小小姑娘,剛剛她口中提起的“京中重臣之子”,就像是一枚誘餌朝了自己拋了出來,他明明覺得這個小女孩可能并不知道什么內(nèi)情,但是此刻,他卻突然覺得有些難以拒絕。
想到這里,青衣男子徑直走到了寧綰朱的面前,低頭俯視寧綰朱的面孔,道:“小姑娘,你覺得自己有什么資格或是本事,可以和我談條件?”
寧綰朱早就打好了腹稿,正等著青衣人問這句話。
“閣下眼下最為擔(dān)心的,有三件事情。而這三件事,我寧家莊子上下,或可為閣下解決一二?!睂幘U朱雙眼亮亮地,望著那青衣人,又拋出了一記誘餌。
“哦?”對方的反應(yīng)卻很模糊,不曉得上鉤沒上鉤。
“頭一件,閣下身邊有很重要的人物受了極重的外傷,需要診療。這點我寧家已經(jīng)相讓了前院,而閣下所需的一切物事,只要我家莊子上有的,便會傾其所有,以助閣下救人?!睂幘U朱說出了第一件。青衣人背后的那些侍衛(wèi)們,聽了這話,倒都是松了一口氣,互相看看,露出欣慰之色。寧綰朱見了,暗自心喜,曉得這第一步已經(jīng)走對了。
“第二件,是閣下需要的懂得畫技之人?!睂幘U朱說到這里,頓了頓,道:“我與剛剛出去的那位杜爺爺,乃是名揚(yáng)天下的南陽烙畫之技的唯一傳人?!彼f這話有夸大的意思在里頭,誰曉得南陽城里還有多少人懂得烙畫的。她自己的技法更談不上純熟,這會兒說出來只是為了唬人而已。
豈料那青衣人眼中放光,突然道:“你竟然會烙畫之技?”
寧綰朱心里感嘆自己運氣好,對方竟然沒有出言拷問自己所說的真?zhèn)危锹冻隽藰O感興趣的樣子。
“那你說說,第三件又是什么?”青衣人眼神熾烈,似乎開始越來越對自己拋出的誘餌感興趣了。所謂談判,總要擺出自己這方的勢力與意愿,總要有對方看得上的東西才好。
寧綰朱微微仰頭,指著青衣人面上的那方青色的布帕道:“第三件,便是閣下不欲令人知道,這莊子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最好是別人都不曾知道閣下曾經(jīng)來過這里莊子上?!?p> 青衣人微微點頭,笑道:“這第三件,你打算怎么做?”
寧綰朱想了想,說:“我是這寧家莊子的主家,我自然有辦法約束全莊上下,守口如瓶。至于杜家村子里的村民,他們都是淳樸之人,您大可不必?fù)?dān)心。以上這三件,我寧家莊一一都應(yīng)承下來,還希望閣下約束下屬,與我等一道,力保莊里村中,眾人平安。”寧綰朱將自己的所求,也一并說了出來。她和整個莊子上的人所求,不過“平安”二字。
青衣人聞言,“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道:“小姑娘,你剛剛才被人指認(rèn)了,”他抬頭似乎想在人群里找剛剛指認(rèn)寧綰朱懂畫的人,“你還在這里炎炎大言地與我說,你能約束住,寧家莊子上所有的人?!?p> 寧綰朱登時啞了,她把死對頭邵姨娘給忘了,剛剛邵姨娘那一嗓子,可是著實壞事?。?p> 豈料背后寧家莊的一眾女眷們,突然由葉嬤嬤帶著,朝寧綰朱和那青衣人在的方向都跪了下去,葉嬤嬤這會兒大聲說:“公子請千萬不要誤會,我等莊子上一眾女眷,唯寧家小姐之命是從?!?p> 寧綰朱回頭一看,只見邵姨娘正由墨梅捂著嘴,旁邊幾個仆婦一起壓著她跪了下去。寧家莊子上的人都知道,眼下唯有寧綰朱或許能護(hù)住莊子上的人,那么自然寧綰朱說什么,便是什么。一切與寧綰朱對著干的,趕緊讓她閉嘴。
正說著,外院的男仆們,由寧永強(qiáng)帶著,也伏身下去,說了差不多的話。
“好!”青衣人帶著些玩味的眼光打量寧綰朱?!皩幮〗銊倓偹兄Z的三件,可愿與我擊掌為誓?”
寧綰朱微笑道:“眼下閣下占盡上風(fēng),我這邊不過為閣下略盡綿薄之力而已。閣下若是愿意相信,這便相信了,又要擊掌為誓做何用?”
那青衣人眼中的笑意便更濃了,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寧小姐二者俱全,在下不得不小心行事。”
寧綰朱一聽,朝自己身周看看,自己一介十歲女童,果然是“女子與小人”俱全,她聽到這里,險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心里的緊張驚懼之情,陡然淡了幾分。她便微笑點頭道:“好!”
“啪!”“啪!”“啪”三掌,寧綰朱的比青衣男子要矮了近兩個頭,盡力伸長了手臂也只到那青年男子面前而已。寧綰朱此時雖然見不到青衣男子的面容,但卻無端地覺得那幅青色的布帕之下,那人嘴角含笑,似乎略去了幾分?jǐn)骋狻?p> 寧綰朱稍稍舒了一口氣。
“既有盟約在,寧小姐現(xiàn)在可否隨我過來了呢?”青衣人再度相邀。
寧綰朱點頭邁步,葉嬤嬤這時起身,隨在她身后,一副護(hù)雛的模樣,卻被青衣人攔住了。“寧小姐,這是為您考慮,過去的人越少越好,您有什么需要的,我們會替人傳話過來,想必這里寧家的人會聽你的吩咐?!?p> 寧綰朱曉得此人所言不虛,見他說得慎重,便點了點頭,回頭對葉嬤嬤說:“您留在這里主持莊子里的事情吧,不用為我擔(dān)心。”
邵姨娘聽著寧綰朱當(dāng)著眾人的面說這句話,面皮又紫漲起來,只是她一時被好幾個仆婦丫鬟摁著,便再怎么紫漲,旁人也見不到。
寧綰朱隨著那青衣男子往外院里過去,他們剛剛轉(zhuǎn)身走出內(nèi)院的院門,身后的幾名侍衛(wèi)立刻轉(zhuǎn)過來,圍在寧綰朱身后,護(hù)著她走進(jìn)外堂。外堂里燈火通明,被人用幕帳隔成了一小間一小間。青衣男子帶著寧綰朱來到一處幕帳之前,突然轉(zhuǎn)身停下,雙眼對上寧綰朱,口中道:“你……你可怕血?”
寧綰朱點點頭,但是卻很堅決地道:“我有準(zhǔn)備!”
青衣男子聞言頗有些吃驚,深深看了她一眼,接著說:“你進(jìn)門之后,注意留心里面之人面上的黥印和身上烙的紋樣。”抬手掀開了簾子,帶著寧綰朱進(jìn)去。
帳中一張軟榻上臥著一個穿著囚衣的中年男子。此人四十余歲,留著短須,雙目緊閉,面如金紙一般,似乎沉沉正睡著。而他胸前的囚衣敞開,露出右胸上一個碗口大的傷口,似乎已經(jīng)止住了血,凝在傷口之上的血跡呈深褐色。
寧綰朱見到此人,大吃一驚,腳下突然停住了。
這人她竟然認(rèn)識!
更確切地說,此人她前世里曾經(jīng)見過。
眼前榻上之人,名叫夏唯哲,曾經(jīng)位列三孤,官至正二品,同時也是最忠于當(dāng)年仁熙太子的輔臣。在寧綰朱出嫁之前,就曾經(jīng)在寧府的家宴上見過此人,父親寧裕,對這位先生極為推崇,認(rèn)為是“蔚為宗臣”,乃是士林領(lǐng)袖。
可是寧綰朱被常世寧鎖入家廟沒多久的時候,曾經(jīng)聽說,皇上欲廢太子、立漢王,夏唯哲苦諫不成,最終撞死在太和殿階下。皇帝因為眾臣反對,心中猶豫,最終還是不曾下詔廢太子,最后漢王稱帝,也是在天子駕崩之后,篡位而得。
看著眼前榻上的這位“承平名臣”,寧綰朱實在是忍不住心內(nèi)感嘆——好年輕啊!此時的夏唯哲好年輕??!
她從前曾經(jīng)見過的那位夏唯哲,大約為了教導(dǎo)太子,殫精竭慮,未滿五十,就已經(jīng)須發(fā)皆白。而眼前的這位夏唯哲,面貌與自己印象中一模一樣,但是看起來卻要年輕上十余歲,面容也要柔和很多,不像前世里寧綰朱見到的,錚錚鐵骨,無比剛硬。
青衣人見到寧綰朱仔細(xì)地打量榻上之人,面上微露詫異之色,卻一語不發(fā),靜靜地從旁觀察寧綰朱。
只見寧綰朱慢慢來到夏唯哲身前,開始打量他面上和身上的種種印記。夏唯哲面上,赫然黥著兩排青色的字,一面是“刺配”、一面是“柳州”。寧綰朱一邊看一邊更是心驚,前世里夏唯哲可能確曾經(jīng)歷過宦海沉浮,但是絕無可能曾經(jīng)被“刺配”柳州。
再看夏唯哲敞開的胸膛之上,未受傷的右胸之上,竟被生生用烙鐵之類的工具烙上了一個印記。寧綰朱也說不出來,這個究竟是何圖樣,似花非花,似樹非樹,枝枝蔓蔓,像是珊瑚枝一樣,但是花樣甚是繁復(fù)。夏唯哲左胸似乎也有一個這樣的印記,兩邊對稱無二,但是左邊的烙印被那個碗口大的傷口蓋住了大半,只留些邊緣的圖樣。
夏唯哲身上留下這樣的烙印,想是受到了巨大的痛苦。只見他身上的烙印,大約是十幾日之前所受的,已經(jīng)結(jié)了痂,有些痂脫了,露出粉紅色的新肉出來,在一盞油燈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恐怖。
寧綰朱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心道:這不會是要讓她將這一模一樣的紋樣烙在別人身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