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持邊地守軍,需要大量軍資。幽州有隋煬帝挖通的永濟渠,直通大河,軍資輸送比安西四鎮(zhèn)簡單、便捷。盡管如此,幽州設立諸多軍屯、兵府,以減少外運壓力。邊地無小事,都督管軍、管政、管種地;無戰(zhàn)事,管吃管喝;烽煙起,帶兵打仗。
監(jiān)察御史不僅查賬,還查法規(guī)執(zhí)行及效果。從契丹反叛、平亂全過程,可以評估幽州各系統的運行狀況。以此為主線,查出的問題五花八門;走私,欺壓、盤剝士卒,越權、違令;兵、官、商勾連,倒賣軍資;賣官鬻爵形成小集團,等等。凡是能想象出的獲益方式,都能在這里找到。這樣的軍隊,搶錢可以,如何打仗?折沖府的糜爛程度,同樣超出張仁愿想象。
怪不得圣神皇帝一直讓婁師德主持西部軍屯,這是保持戰(zhàn)力的根本。張仁愿看的頭皮發(fā)麻,監(jiān)察御史說的沒錯,這些人已經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全部殺掉都不冤枉。能這么做嗎?不能,即便自己不怕反噬,朝堂諸公也不允許。張仁愿告誡監(jiān)察人員,必須嚴格保密,誰透漏風聲殺誰。
又是徹夜難眠,怎么辦?圣神皇帝年紀大,心里清楚,怪不得要讓自己來。誰都知道問題大,看你的本事、手段,如何處理。如何衡量處理得好?還是需要自己去把握。張仁愿猜測,恐怕圣神皇帝、朝堂諸公,都沒有清晰的思路。
第二天,張仁愿與朝廷的監(jiān)察御史,都督府的錄事參軍事、錄事,共五人,商議如何處理。張仁愿堅持原來定下的準則:
“朝廷讓咱們來,主要目的是正本清源,不是殺人;僅僅抓人、殺人,來俊臣之流足矣,不需要我們出手。朝廷已經明確,脅從者不予追究;這時候大批抓人,天下人怎么看、怎么想?”
張仁愿也不清楚,誰是天下人,卻不妨拿出來說事。監(jiān)察御史想了想說道:
“考績容易應付,改頭換面即可;還是要處理一批民憤極大的人,以儆效尤!”
按照這個宗旨,監(jiān)察御史、錄事參軍事列出名單。張仁愿沒心情、沒依據去修改;擔心出大事,讓侍衛(wèi)到民間了解實情。從本地找來的侍衛(wèi)作用很大,很快將名單核查一遍,沒毛病。清單列出的人不少,全部抓起來,足夠幽州地震。還是那個問題,怎么辦?
晚上,張仁愿讓識字的侍衛(wèi),將案卷抄寫一遍收藏起來?,F在的洛陽不同以前,那些玩得起游俠的,家里都不缺錢讀書,寫出的字馬馬虎虎,不比張仁愿差多少。
一切就緒,張仁愿以宣布考績結果為名,召集僚屬。侍衛(wèi)抬出幾大箱案卷,張仁愿陰惻惻地解釋道:
“這是核查過程中的記錄,情況不樂觀?。∥揖驼f嘛,偌大的幽州,怎么沒人會打仗了。看了案卷,我才明白,幽州爛透了!”
張仁愿學著老仙的樣子,雙眼發(fā)出攝人的目光,掃視全場;直到所有人低頭,才用溫和的口吻,慢悠悠地說道:
“不過,圣神皇帝有令,脅從者不予追究,我也不能違背圣意?!?p> 張仁愿擺擺手,錄事參軍事帶領兩位錄事,按名單,從箱子里挑選出相應的卷宗。然后,侍衛(wèi)將箱子扔到院子里,準備點火焚燒。監(jiān)察御史不清楚狀況,大聲疾呼,想要阻止侍衛(wèi)。張仁愿看了錄事參軍事一眼,三人起身將監(jiān)察御史拉走。自己的僚屬同樣不明所以,卻要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張仁愿用陰沉的語調說道:
“我學人家燒卷宗,不是收買你們的心,是執(zhí)行圣神皇帝的旨意。名單上的人,由你們商量,如何處置。我要與侍衛(wèi)去訓練,等我回來,給出答案!”
訓練完畢,張仁愿滿身大汗回到議事廳,眾人已經商量好結果,大部分充入先登敢死,少部分依法處置。所謂的依法,都會誅殺,少部分族誅。張仁愿漫不經心地看著名單,議事廳靜悄悄,等著最后的決斷。擦去臉上的汗水,張仁愿緩緩地說道:
“不錯,很公平。不過,狄公不殺的人,我也不能殺,都充入先登敢死,由我親領!”
這是張仁愿第一次與幽州勢力強力對碰。說實在話,三個錄事究竟坐在哪張椅子上,沒人知道,更不要說其他人想什么。這種處理方法,看似震懾,實為妥協;輸了里子,掙到面子,不算虧。
肅政臺中丞校驗幽州都督,軍政官吏都怕過度株連,人心惶惶。處理結果出爐,雷聲大雨點小,皆大歡喜。連那些充入先登敢死的人,除了暗叫倒霉以外,表面上也是松口氣,不就是沖鋒、守關嗎?能保家族平安,很不錯的結果;一旦抓進牢獄,傾家蕩產都是最好結果。不愿意傾家蕩產呢?全家籍沒。
來到幽州,張仁愿沒人可信,也搞不清其中錯綜復雜的利益關系;無論監(jiān)察御史還是幽州官吏,不知道他們坐在哪張椅子上,以哪里的利益為準則。只能如此處理,希望起到震懾作用。
張仁愿將先登敢死與一部分侍衛(wèi)整編,組成若干核查小隊,四處巡查,保證嚴格執(zhí)行既定的規(guī)矩。張仁愿親領打架最厲害的一組,經常與軍鎮(zhèn)、府兵,甚至各族村鎮(zhèn)比武;除了單人比斗,還經常陣戰(zhàn),火對火,隊對隊。侍衛(wèi)隊贏多輸少,表面上博大家一樂,實際上訓練陣戰(zhàn)能力。
走的地方多了,都督府管轄的地界,不再是輿圖,而是腦海里形成的,實實在在的山川河流。站在居庸塞,俯瞰幽燕大地,虎踞龍盤,形勢雄偉,左環(huán)滄海,右擁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濟,形勝甲于天下,誠天府之地也。
太宗東征高麗的時候,在幽州停留很長時間,不會不了解這里的情況。不知道為什么,不投入人力、資源發(fā)展。如果徙民幾十萬至幽州,數十年之后,一定還給朝廷一個天府之地。張仁愿僅僅是有感而發(fā),一瞬間的想法而已;這是宰相、皇帝所權衡之事,與自己無關。感慨完畢,還要走山路繼續(xù)巡查。幽州邊陲,軍、守捉、軍鎮(zhèn)、軍城很多,巡查一次,需要很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