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佐文盯著冊子,兩眼冒花,直挺挺地僵坐在那里。
王管事發(fā)現(xiàn)異常,以為自己沒有跟他講解清楚,就補充說明了一下:
我們刻坊會派一些人長年混跡于茶肆書坊里,把那些說書人開講的新篇記錄下來,就是你手上那本冊子,就是母冊。
母冊是一邊聽,一邊記錄下來的,字跡潦草不清,由謄錄房重新謄錄成文字清晰工整的子冊,再交由刻版房刻成印版,最后印刷成書。
謝佐文聽了王管事的介紹,覺得這些古人真是了不起,他們干的這事不就是后人在電影院里偷錄以后刻成光盤售賣槍版嗎?
然而捏著筆管的他,還是無從落筆,只好繼續(xù)跟王管事套話,裝出一副新人好學的態(tài)度來。
他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實在不行就認慫,說自己剛掉河里腦子浸了水,寫不了字,要不先干點體力活也行。
身為一個職業(yè)撲街寫手,他倒是很有興趣了解一下萬歷年間的人都喜歡看些什么演義小說,于是指著手上的母冊問:“王管事,我們刻坊現(xiàn)在都刻印些什么小說?賣得好嗎?”
王管事捏著胡須嘆了口氣,開口道:“唉,如今的刻坊大都沒有新書刻印,反復刊印的無非就是《三國》、《水滸》和《西游》幾部,看得連三歲小兒都會背了。
你看劉掌柜閑得整天抽水煙……
幸好前幾日從杭州西湖刻坊買了一部尚未刻印過的《大宋異人錄》母冊。
這不,為了能盡快刻印,劉掌柜就把你請來一起謄錄……”
講到這里,王管事覺得話有不妥,稍作停頓,又說:“你放心,只要這本書賣好了,劉掌柜還會繼續(xù)雇我們的?!?p> “那要是賣得不好呢?”謝佐文直截了當?shù)囊痪湓?,也驚動了其他五個正在專心謄錄的人。
他們紛紛抬頭,將目光投向這個新來的年輕人。
王管事看了一眼眾人,示意大家不要分心,繼續(xù)謄錄,這才轉過頭來,伸手捏著胡須,沒有繼續(xù)說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一本母冊端詳了起來。
謝佐文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暗罵自己笨似豬頭:這還用問嗎?要是這本賣得不好,在座的各位都要沒活干,都要滾蛋。這本《大宋異人錄》肩負著萬卷刻坊的未來。
他尷尬地坐回桌前,捏起毛筆,回憶著小學書法課上老師傳授的習字要領。
一支毛筆沒有三兩重,握在指間卻有千斤沉。
他將手中的毛筆在硯臺里蘸飽墨,刮去墨,再蘸飽墨,又刮去墨,如此反復,就是舉不起來寫下一個字。
一個撲街了很多本小說的撲街寫手,被逼到了絕境,多少還是有些敏銳感覺的。
硯臺里的墨汁越發(fā)地濃稠了,一個想法突然在他腦子里迸發(fā)出來。
謝佐文將毛筆一丟,站起身就竄出了謄錄房。
這突然的動作把王管事嚇了一跳,前日就聽劉掌柜念叨,說這小子最近酗酒成性,怕鬧出什么幺蛾子,連忙追出門去。
王管事快步走出謄錄房,就看見謝佐文的背景朝著劉掌柜去了。
坐在大石頭上悶頭抽水煙的劉掌柜早就瞄到了向他奔走過來的謝佐文,斜仰著腦袋,吐了口煙。
煙霧被快速到來的謝佐文沖散。
“劉掌柜,我跟你說個事!”兩眼放著精光的謝佐文滿懷期待地對抽水煙的大叔說道。
劉掌柜漫不經(jīng)心地用火媒子在水煙壺上點著煙絲,沒好氣地問:“你有什么事???”
“我會寫小說!”
劉掌柜把嘴巴從煙嘴上挪開,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盯著眼前的書生。
三天前他在路上遇到醉醺醺的謝佐文,開出了一兩二錢的高薪請他來,卻被一口拒絕,說什么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堂堂一個秀才,怎么可以去抄寫說書人口中掉下來的東西,做了這般營生,祖宗的臉面何存?
把他氣得差點摔了水煙壺,要不是念在與謝佐文父親有些故舊,才不會搭理這種狂生。
可今天,謝佐文竟然主動來找他,說是會寫小說,這讓劉掌柜能不驚掉下巴嗎?
難道真的醉糊涂了?
“你說什么?”劉掌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了防止聽錯,又問了一遍。
謝佐文滿心歡喜地重復道:“劉掌柜,我會寫小說啊!”
這時候王管事也來到了二人旁邊,聽到謝佐文說自己會寫小說,也是驚愕到不行。
劉掌柜的煙癮以前沒那么大,后來刻坊生意越來越慘淡,他的煙就抽得越來越狠。
王管事看向正在大口抽煙的劉掌柜,想聽聽掌柜的對眼前這樁怪事有什么說道。
王管事也是秀才出生,他來刻坊做謄錄房管事,當初也是克服了巨大的心理障礙,才放下臉面,為了五斗米折腰。
“你今天喝了多少酒?”煙霧后面?zhèn)鱽韯⒄乒竦穆曇簟?p> 謝佐文察覺出了劉掌柜和王管事二人的異常,但也只是察覺,他完全不明白一個讀書人的清高,或者說氣節(jié)值多少錢。
撲街寫手只知道自己的小說被讀者認可是最大的欣慰。
“呃,劉掌柜,我今天是喝了一點酒,后來掉進了河里,酒早就醒了?!?p> 劉掌柜覺得這事還是不靠譜,進一步問道:“佐文呀,你什么時候有這個想法的?”
“就剛剛??!”謝佐文脫口而出。
劉掌柜和王管事同事皺起了眉頭。
“你愿意寫小說,于我們刻坊算是一件好事。不過……不過你會寫什么小說?你知道什么樣的小說賣得好嗎?”劉掌柜已經(jīng)起身,站到了謝佐文跟前。
謝佐文依然有思維定勢,沒怎么過腦子,張口就說:“我會寫穿……”
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和所處的時代。
劉掌柜見他話說一半又收住了,認定他之前的話十有八九是酒后胡言,至少也是欠考慮的沖動之語。
正在謝佐文想著該如何向劉掌柜證明自己會寫小說時,王管事上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問:“你可想好了?”
謝佐文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王管事,你帶佐文先回謄錄房,《大宋異人錄》的工期很趕,要辛苦你們幾位了!”劉掌柜說完話,端著水煙壺坐回了石頭上。
王管事沖劉掌柜點頭示意,拉上謝佐文的胳膊,說了聲:“回去吧!”
回到謄錄房的謝佐文完全沒有心思靜下心來,他本就寫不了毛筆字,做不了謄錄。
直到王管事讓大家收工,謝佐文仍舊只字未寫。
王管事?lián)u著頭走出了謄錄房,其余五人尾隨其后魚貫而出。
謄錄房里就剩下謝佐文一人,他還在思考,該如何才能讓劉掌柜相信自己會寫小說。
他思前想后,都沒能有個合適的辦法。
不知不覺,紅日西垂,炊煙四起。
謝佐文覺得腹中一陣聒噪,他這是餓了,他才意識到,來到這個世界大半天了,粒米未進。
他走出謄錄房,四下里張望,白天那些忙碌的人不見了蹤影,也沒人來叫他吃飯,估摸著劉掌柜這個刻坊是不給工作人員提供晚飯的。
那就先回家吧。
想到回家,心中一陣酸楚。在這個世界上他算是有個家的,家里還有個漂亮的妹妹。
然而除此之外,他對自己的家一無所知。
一路走去,一路想來。
他決定用一個陳年老套路,去蒙騙一下家里的漂亮妹妹。
讓小月把家里的情況跟他介紹一番,這樣也有利于他以后的生存。
這時一系列難解的問題出現(xiàn)在他腦子里:我真的要在這里生存嗎?我是不是被困在這個世界了?我活著還是死了?
謝佐文走著,想著,憑著記憶走錯了幾次路,在路人的幫助下,終于來到了那座深宅大院旁邊的巷子口。
老皮河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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