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亭建于蓮花池旁,與其說是池子倒不如說是湖,湖水深不見底,近岸處的水面上盛放著幾朵紅蓮,魚兒和烏龜在荷葉間嬉戲游曳。
桓清坐在亭中,手扶桌案,一動不動,心中的怒火卻愈燃愈烈,只恨不得有一天能將那陸無恤碎尸萬段。她分明能感受到自己眼中的怨毒,但在徐秀的筆下卻成了哀怨與嬌嗔。
她算是明白為什么那幅飛天會不像她了,因為徐秀自己創(chuàng)作的畫本就不愛寫實,只會按照自己的想法隨意揮就,哪管你本身是什么樣子……
徐秀見她眼中嫌棄的神色,低頭笑道:“姑娘郁郁寡歡愁眉深鎖,畫又怎么會好看!”
她冷笑了兩聲:“我倒是不想這樣,若明日能像這水中的魚兒一樣徜徉天外就好了?!?p> “魚兒要躍龍門也得先在這小池里游兩天不是……”正說著他突然嘆了口氣,對著云吉說道,“唉,這青色顏料還是不如姑娘的衣裙靚麗,不知可否去我房中取些石青顏料過來,過了回廊,出了院子朝西走五十步,左邊舒蘭院第一間便是?!?p> 徐秀未免她聽不太懂漢話,一字一句都講得慢條斯理。
云吉當(dāng)即搖頭拒絕,開玩笑,將軍讓她一刻不離,她怎敢離開?
徐秀無奈只好自己回房,再回來時,桓清已經(jīng)頭朝外趴著欄桿賞花去了。她聽到腳步聲扭過頭繼續(xù)擺著姿勢,卻怎么也擺不對。
“這樣,一手在下,一手在上,頭微微側(cè)?!毙煨阏f著還上去親自教她,在衣袖重疊的手下將紙條塞給了桓清。
云吉雖體格健壯氣勢嚇人,性子卻是屬于憨厚實在的,聽他們言談?wù)?,徐秀也并沒有什么過分的動作,便沒多想。
桓清坐著坐著又松懈下去,人也開始出神,盡顯出些呆傻隨性之氣。照徐秀初見她時的表情來看,似乎并不知道她在這里,所以大概也不是因為途中碰到了蕭鴻得知她失蹤才來的,那么他是如何會恰巧來此呢?僅僅是追畫而來?這就更令她費解了,徐秀遠在恒城都能找到這里來,而蕭鴻卻一點消息都不見,也太令人受傷了。
次日日暮十分,霞光漫天,湖中金波粼粼,紅蓮花瓣上也鍍著一層金,如同貴婦錦衣上才有的繡花。
她讓云吉陪著,早早用了晚膳便來這湖邊賞景,過了一會兒突然指著不遠處的一株紅蓮叫道:“云吉,那朵漂亮,你幫我摘下來好不好?”
云吉踩著岸邊的石頭伸了伸手,還有半尺的距離,作難道:“姑娘,我胳膊雖長但也夠不著,而且……我不會水。”
她朝前緊跟兩步堵住了云吉的回路,慫恿道:“哎可以的,我拉著你!”
也不給對方拒絕的機會,她拉著云吉的手便將她朝水邊推。云吉無奈只好使勁往前墜著身子,然而撈了幾次仍舊只能摸到花瓣。本想上去再想別的辦法,卻發(fā)現(xiàn)桓清突然松了一只手,而另一只手明明也是緊緊抓著她的,卻猛然像條泥鰍似的從她手中竄了出去。
“噗通”一聲,水面擊起巨大的浪花,那水聲就像是落下了一座巨石?;盖逡宦吠馀埽宦反蠛熬让?,慌慌張張見人就攔,模仿著從云吉那里學(xué)來的左庾話:“王子落水了,快去救他……”
院中不乏看熱鬧的和迫切立功的,一時間被她鬧喧嚷不堪,桓清也不躲著人群,只顧慌慌張張亂跑。而此時聽到動靜的徐秀早已猜到是桓清弄出的亂子,已經(jīng)在院外接應(yīng)。
桓清胡亂跑著,見無人時才趁著暮色躲進了徐秀房中。他將桓清藏于床底,又將昨日拆下的一扇木質(zhì)屏風(fēng)打橫塞入床底,那屏風(fēng)是實木漆畫,背面只是漆紅的平板,寬近兩尺,長六七尺,橫放在床底,恰似墻背?;盖寰o靠墻壁躺著,手在里側(cè)勾著屏風(fēng),夜晚床底昏暗,若不細(xì)想床底的空間大小,單從外面是看不出什么破綻的。
臨出門前他又朝房內(nèi)看了一眼,虛掩著門也跟著聲音看熱鬧去了。
水里下了三個大漢才將云吉撈了上來,人在水下并不太重,但因她太過慌張,撲騰個不停,這才加大了救人難度。后到的人一看落水的不是王子,紛紛失望而回。
“姑娘呢,桓姑娘呢?”云吉一清醒過來便叫嚷著,生怕自己任務(wù)失敗遭受懲罰。
將軍的脾性她不是不了解,先前在軍營訓(xùn)練士兵,凡是比武射箭最次者一律砍頭,畏懼懈怠者動輒鞭刑。但打仗時又能身先士卒,體恤將士,與士兵同穿同吃,絕不獨自享有優(yōu)待。所以手下對他是又敬又恨。這次分明是桓清蓄意逃跑,不知道陸將軍會如何對她。
陸無恤得知西府之事,疾馳而來,將整個內(nèi)府翻了個遍也沒找到人影,先前見過桓清的人指來指去也沒個最終的方向,他無處撒氣,便想要殺了云吉。
手下司馬王嗣勸阻道:“將軍,這里畢竟是大王的內(nèi)府,您將那丫頭私留在此雖有您的用意,但這畢竟不是大王的本意,他能默許也是看在與您的兄弟情分上,如今鬧這么一出恐更惹大王不悅,若是被有心人進了讒言傷了你們的情誼,豈不是得不償失?人丟了再找就是,又不是什么缺之不可的棋子?!?p> 王嗣的話很明顯,大王雖當(dāng)你是兄弟,但畢竟還是大王,你不可能真當(dāng)這里是自己家,為了自己的私心,想關(guān)人就關(guān)人,想殺人就殺人。
陸無恤本以為這西府畢竟是大王的內(nèi)府,守衛(wèi)森嚴(yán),關(guān)著她是萬無一失,這才沒有過多限制她在府中的自由,卻沒想到仍舊給她逃了。
可是,她到底是從哪里逃出去的呢,又去了哪里?
他派人在城內(nèi)搜尋,自己卻去了舒蘭院徐秀的房中。房內(nèi)只點了一根蠟燭,陸無恤本就生得眉毛濃黑雙眸深邃,在昏暗的燭光下更顯得威嚴(yán)霸氣,陰影下的眼神甚至有些狠辣嚇人。
徐秀畢恭畢敬行了一禮,伸手微一指,笑道:“將軍請坐!”
陸無恤并未坐下,只看了眼那幅尚未完成的畫,又親自在房中搜了一圈,緊盯著他的眼睛問道:“她不見了,你可知道?”
“打從見那侍女落水卻不見那女子蹤影,便隱約猜到了。恕我直言,作畫時我便覺得那姑娘心里總帶著怨毒,舉止又粗俗不堪,也好在她和我夢中的仙人相去甚遠令我不致混淆,否則真是難以接受,將軍不會是喜歡那種女子吧?將軍英武不凡,眼光卻未見得好啊?!毙煨阏Z氣輕松,仍舊笑著。
陸無恤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懶得與他解釋,走出了房門。徐秀重又鋪好畫紙,研磨顏料,眼下只要稍加完善,修筆補色便可大功告成。
房內(nèi)靜悄悄的,只有燭臺上的蠟燭“噼啪”了一聲,似乎過了許久,房門又一次被人撞開,燭火閃了閃腰,險而被風(fēng)吹滅。
“將軍還有事?這畫明日一早便可交于將軍,縱使通宵達旦在下也定不負(fù)將軍所望,您又何必如此心急。”徐秀不緊不慢放好筆,又起身行了一禮,書生氣十足。
亥時過后,徐秀鎖好房門,將從守衛(wèi)房里偷的兵服給她換上,又為她束發(fā)改裝?;盖宥自谧篮螅斡伤磕ǖ孟烖S,畫了粗黑的眉毛,怕門外路過的人看見自己的身影,站都不敢站。
“阿清果然是個謹(jǐn)慎的人,硬是在床底窩了這么久?!毙煨愠蛑@滑稽的樣子忍不住笑意,化妝后雖是正常男子樣貌,然而一旦與她原本的長相一關(guān)聯(lián)便覺得十分好笑。
桓清嘆息,不謹(jǐn)慎也不行啊,為了自由不得不忍。她拿著鏡子照了又照,不得不佩服徐秀造假的功夫。
“那你呢?你不隨我一起走?”她細(xì)聲細(xì)語道。
“我會走的,但不是現(xiàn)在。伯雁他們真的在海棠鎮(zhèn)?”
“我詐他的,我不知道他們在哪,但陸無恤一定會去海棠鎮(zhèn)沿路搜尋的,所以我暫時不能去那里。”
徐秀點了點頭:“嗯,若找不到他們,你就去東邊的寶官城等我。阿清,不管能不能逃出去都不必害怕,縱然是死,也還有我這個朋友陪著你不是嗎?以后也是一樣,你活著我盼望你日日平安喜樂,你死了我會時常惦記你,這樣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會覺得太遺憾了吧?”
她明白徐秀是希望她在逃走的路上不要太慌張以至于亂了陣腳,但此刻卻突然想起自己曾說過要和他做一輩子朋友的話,原來他一直都沒忘。
哪怕是同樣的艱難處境,人在有朋友相陪的時候總是比獨自一人更勇敢些?;盖逋蝗挥X得內(nèi)心十分安慰,眨了眨眼,徐秀卻已看到了她濕潤的眼眶,輕輕敲了敲她的頭頂:“這就感動哭了,那我若是說什么生死相隨的話,你不得當(dāng)場暈倒?行了,我可不想重新給你畫臉!”
淳于嘉得知此事后并沒有放在心上,他本就不待見桓清,也不贊同陸無恤的做法,更不屑拿一個漢人女子做什么文章,故而陸無恤在城內(nèi)外搜了一遍兩遍后也不敢再大肆張揚,只著人悄悄搜尋。
次日卯時正是府中守衛(wèi)交接班的時候,桓清早便摸清了他們的規(guī)律,趁著陸無恤不在順利尋到了看守最少的地方。以她的身手對付不了陸無恤,翻個墻打幾個小兵還是不在話下的。
“站??!什么人?”守門的人聽到動靜,喊道。
桓清按照徐秀白日假托買筆墨紙張時布置好的路線,一路狂奔,無暇回頭去看追兵有多少。來到破屋處飛快解下兵服藏于灶下,由后門而出。那窄巷后面便是人來人往的街市,此時稀稀落落的,已經(jīng)有早起買賣早點和青菜肉禽的人了。
她注意著動靜,在他們轉(zhuǎn)彎過來時,用蹩腳的左庾話,與攤販聊著:“怎么賣?”
眼見著他們從自己身后走過,心中既緊張又欣喜,她本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那些人挨個查看時要展現(xiàn)的表情,卻沒想到他們連看都沒看,真的只追兵服走了。
在西府里,除了陸無恤身邊那幾個,原本認(rèn)識她的人就不多,何況如今打扮得自己都認(rèn)不出了,她心情暢快,拿著油餅穿過窄巷朝城東而去。
那些衛(wèi)兵都知道陸無恤昨日搜尋內(nèi)府一事,怕陸將軍知道他們眼見那女人離開卻沒追上,剝了他們的皮,故而對上隱瞞未報,桓清也因此得以順利出城。
她沒來得及向徐秀問起那幅畫的事,也覺得根本沒有必要再問,徐秀會害她嗎?不會的。
抵達寶官城后,她脫掉了外面黑黃條紋寬袍的男裝,換回了漢人打扮。那件左庾男服是徐秀昨日出府時買的,他出入王府必有守衛(wèi)盤查,會不會查到此中的關(guān)聯(lián)?再加上那間破屋子里藏的衣服,若是陸無恤足夠聰明,早晚會發(fā)現(xiàn),如此豈不是連累了徐秀?
可如今好不容易逃了出來,也不能莽撞地再跑回虎口里。她坐立難安,暗中打聽時,卻遇到了前些日子消失不見的陸青。
陸青本就生的眉清目秀,此時見了桓清頓時想起海棠鎮(zhèn)之事滿眼布滿愁緒,神態(tài)更惹人憐愛。他原本已經(jīng)猜到了陸無恤當(dāng)時的用意,今日得桓清印證,更是恨透了他。
大哥他們雖未見得是好人,卻待他像親弟弟一般,只有一塊肉便先緊著他吃,山上寒涼就給他裹的跟粽子似的。據(jù)陸青所言,當(dāng)日正是陸無恤誤導(dǎo)他們,說海棠鎮(zhèn)聚寨自守,但凡借道去往昌西的不管是左庾人還是漢人,一律劫取財色,動輒殺人,左庾大王礙于祁國情面才沒有大肆舉兵……
桓清聽到此處已經(jīng)氣憤萬千,這陸無恤也太會顛倒黑白了,當(dāng)初還說什么看天意,根本就是想讓他們直接送死!
“姐姐想不想見你的夫君?”陸青道。
“什么?你見過他?”桓清驚訝不已,她原以為他當(dāng)初根本沒將她的話聽在心里。
“他拿著畫像到處尋你,想不知道都難啊,他如今就在疊石城,但如今姐姐不方便進城,我替你去找來?!?p> “你去不也一樣危險,陸無恤不會放過你吧?”
陸青調(diào)皮地笑了笑:“你要躲著那么多搜尋的衛(wèi)兵,而我只要躲著他一個就好了?!?p> “你見到我夫君時,他和誰在一起?他們有沒有說過些什么?”如今身處險境是深有草木皆兵之感,她不得不多心問幾句。
“有兩個漂亮的小姑娘,不過其中一個邋里邋遢的,還有個壯漢和一個小兄弟。姐姐,我跟蕭公子說起你的遭遇,他很是心疼呢,我知道姐姐也很想他吧,我真羨慕你還有這么多關(guān)心你的人。”他揉了揉紅潤的眼眶,背過身去不再看她。
聽他這么說,桓清頓覺慚愧,說起來伯雁待她已經(jīng)是極盡體貼的了,而對于蕭琳之事,她也確實有愧于他,還有什么好埋怨好多愁善感的呢?
待冷靜后接著道:“姐姐不要住客棧了,這里人多眼雜未必安全,如果他們尋到這里一定會在城內(nèi)搜查,我?guī)闳コ峭鈺簳r待著吧,我一定將蕭公子他們帶來?!标懬喾路鸩辉偈且郧澳莻€懵懂無知的少年,反過來需要一個大人來依靠了。
那是城西一座平緩山坡上的小屋子,周圍青草遍地,中間間或插著幾株黃白色的小花,遠處幾棵參天大樹,除了房子破舊外倒是個好地方。如果能找到蕭鴻他們,再去打探徐秀的消息也會方便很多,折騰了一晚,聞著青草香她的心中漸漸平靜下來,在破屋子里安心睡了過去。
夢里她和蕭鴻和好如初,在一個世外桃源安居,還懷了一個大胖孩子,生產(chǎn)時疼得死去活來,結(jié)果出來的卻是陸無恤那個死人臉……
“陸……”她嚇得驚坐起來,眼前的人臉赫然如夢中所見。
怎么會是陸無恤?陸青呢?
“你居然夢到我了?”陸無恤顯然是高興的,他本以為要花費好些功夫才能再次找回她,沒想到陸青竟然主動送上門來,昨夜里積攢的怒氣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