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王明承衍與殷墨一道出了皇宮,二人心情都似不錯,尤其是宣王,一路上嘴角都沒下去過。
鎮(zhèn)軍大將軍謝環(huán)常年駐守番陽,無心遙控朝政,如今劉司徒倒臺,朝中一應(yīng)大小事的決策權(quán)多半要落在宣王手上,他如何能不高興?
“劉朝遠沒幾天好日子過了,答應(yīng)殿下的事我可算是完成了?”殷墨道。
宣王交握著雙手,垂在身前,步子卻走得豪邁不拘,斜睨了他一眼,冷哼道:“說起蕭鴻的事還不忘提本王一嘴,你還真是狡猾!”
殷墨象征性地抬了抬嘴角,心道壞人都讓我來做了,你擔(dān)一點風(fēng)險又能如何?何況蕭鴻先前與你家走得那么近,還曾借郡主的門路與郁貴妃會面,就算我不提,你又能擺脫得了干系?
自此后,劉朝遠再沒心思關(guān)心皇帝納不納妃子的事,他連日稱病在家,實則也在暗地里派人調(diào)查了段弈的身份,這才得知他和任家也有牽扯。
廷尉府畢竟不是吃干飯的,自然也查到了他們之間的瓜葛,但這一次事關(guān)重大,又有陛下和宣王親自督辦,張箴怎敢再行包庇,便將一切如實匯報給了翎帝。
翎帝沒想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奸細竟然瞞過了這么多人,還差點被送到自己身邊,他一想到有可能莫名其妙被一個奸細殺了就恨得牙癢癢,連江蘭樂的事也暫時不提了。
而且自那日起,他不僅自己不再去郁貴妃的寢宮,除每日生活所需之出入,也不再允許別人進出了。若非朝臣勸阻,還險些要斷了浠江上下游與祁國的通商來往。
過了一段時日,翎帝漸漸被治愈了心傷,不再那么敏感多疑,便又想起了江蘭樂。只是這一次,他沒再打算說服劉朝遠,而是從根本上解決了這個阻礙。他命御史臺將他過往罪行一并彈劾上奏,包括他結(jié)黨營私,欺上瞞下,教子無方,借過壽名義大肆收受賄賂等等十幾項罪名。
劉朝遠不等削官便自請退職回家,本來以為還能保得一條老命以圖東山再起,沒想過了幾天,卻被翎帝逼得在家中自縊而亡。
宣王趁機聯(lián)合朝臣上書舉薦任陌出任中書令一職,但翎帝沒忘了死在廷尉大牢的段弈——那個他雖素未謀面卻屢次擾他清夢的仇敵,故而空出了中書令的官位,只讓秦堪兼任中書侍郎一職,很明顯若是他做得好的話,中書令一職將來也非他莫屬。
殷墨雖也在奏疏中舉薦了任陌,但當(dāng)翎帝單獨召見企圖“收買”他時,他又很輕易地跟皇帝站一邊兒了。
翎帝大喜過望,更加器重他。有了第一個倒戈派,他難免懷疑朝中其他人的反對也多是出于宣王授意,未必是真心反對。這無疑給了他底氣,并最終得以貫徹了自己的決定。
直到如今,宣王殿下才發(fā)現(xiàn),縱使他讓殷墨替他扳倒了劉朝遠,也依舊沒法做朝廷的一把手,日后翎帝一天天長大懂事,那么他就更難獨攬大權(quán)了。
而他又本是沽名釣譽之輩,不愛在明面上使什么強硬手段,否則也不會讓殷墨替他做這一切。但這時他還不知道殷墨暗中的意圖,只道是小看了那個常年侍奉陛下左右卻不聲不響的秦太仆,去盯著他找麻煩去了。
殷墨原本想趁著江蘭樂之事被擱淺的時候,讓唐真和她悄悄完婚,但唐真畏懼天威,根本沒膽量跟皇帝爭女人,事情一拖再拖,直到皇帝又動了念頭。
翎帝以為劉朝遠死了,只需要勸服太后便可得償所愿,誰知這時鎮(zhèn)軍大將軍謝環(huán)又來上書反對了……
太后懊悔生了這不肖子,總是跑去太廟向先帝請罪,回來也是吃齋念佛不理其他?;实叟c這位生母本就不太親厚,整日看她那般臉色心里不痛快,也就不常去請安了。
其實,放眼整個翎國,若說有誰對小皇帝的心思最為了解的話,那無非是他身邊的那位秦堪了。在他看來,這翎帝明正凜之所以對江蘭樂如此執(zhí)著,未必是因為有多喜歡,也有可能只是出于身為皇帝的叛逆。別人越是不贊同他便越要去做,否則這皇帝當(dāng)?shù)眠€有什么意思?
于是針對謝將軍的上書,他給小皇帝出了一個主意。若是謝將軍執(zhí)意反對,就讓他將自己的寶貝女兒獻上。世人都知道他對謝云姝的疼愛,只要他不肯割愛,那就沒資格再來勸說他了。
皇帝認為他的辦法很妙,興致勃勃地等著盼著,結(jié)果謝將軍居然同意了……
這樣的結(jié)果正中秦堪下懷,他認為娶謝家千金無論如何都比娶那個江蘭樂好,便整日在翎帝面前說謝家貴女的好話,還拿了她的畫像給翎帝欣賞。
翎帝漸漸對謝云姝產(chǎn)生了些興趣,心中向往,便暫時忘了江蘭樂,一心等著謝云姝嫁入皇宮。
——
桓清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肚子已經(jīng)五六個月了,且早已顯出雙胎之象,蕭鴻因此興奮得三天沒睡好覺。而桓清因為“自顧不暇”,常被肚子里的兩個調(diào)皮孩子鬧騰,也根本無心操心旁余的事。
江蘭樂前來探望的時候,依舊如往昔所見,峨眉婉轉(zhuǎn),風(fēng)姿綽約,面上并沒有因先前的困擾增添什么憔悴之色,桓清也不得不佩服她的淡定。
她貼在桓清肚皮上聽了會兒胎動,感慨中似還帶了絲羨慕之意:“這樣真好,生兩個孩子只要受一份辛苦。”
桓清有些哭笑不得,雖然她都挺怕的,但想想也是。
“你和唐真……”桓清猶豫道。
江蘭樂搖了搖頭,縱使唐真還愿意娶她,她也不愿意再嫁了。
蕭鴻眼珠一動,瞅了房里的殷墨一眼,攛掇道:“那唐真哪里配得上江姑娘,你還不如考慮考慮殷大人!”
江蘭樂連忙擺手,生怕他聽到。她早對殷墨沒了那種心思,一方面是因為她確信殷墨不會喜歡她,不想做一廂情愿的事,另一方面是怕宮里那位皇帝因此嫉恨他。
正聊著,唐真卻火急火燎地找了過來。他聽說了陛下打算迎娶謝云姝的事,以為麻煩過去了,膽量也找了回來。
唐真言辭懇切,先是將自己罵了一頓,又發(fā)誓以后再也不怕任何人了,拋卻性命也要娶她,就差下跪了。江蘭樂覺得丟人,安撫了來人,便扯著他回去計較。
送走客人后,蕭鴻見桓清食欲不佳,便出門給她買酸梅湯去了。
秋冬之際,熱的酸梅湯相比夏日的涼湯會酸很多,但對于現(xiàn)在的桓清來說卻也正好。
她坐在房中無事,摸著針線,打算學(xué)著做些將來給寶寶用的東西,隱約聽到院子里響起刀劍之聲,忙出門去看。
府里的侍者被打暈在地,殷墨此刻正與一個持刀的蒙面男子交手,那人招式迅猛,快刀如剛尋見獵物的餓虎饑狼,朝著他緊追不舍,一人竟成圍攻之勢,打得殷墨節(jié)節(jié)敗退,只有防守之力,而毫無反擊的機會。
他本就有舊疾在身,近兩年忙于公事又疏于練劍,手上的動作不比早年那般敏捷。而且從招式和力道來看,對方顯然是個高手。
刺客身材不高,額寬面黑,一雙虎眼滿含殺意,桓清認出了他,不由驚呼:“姚虎?”
“不許過來!”殷墨似乎并不驚訝,只對著她喊道。
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行動不便,也不敢過去幫忙,只是怕照此下去殷墨遲早落敗,心中焦急,想出去找蕭鴻回來。
一陣秋風(fēng)吹過,卷起落葉漫天飛舞,殷墨穿著一身月牙白衣,與姚虎相比,那單薄的身子在秋風(fēng)中顯得蕭瑟而柔弱。
桓清忽然記起了什么,回房找來了一支瓷哨打算求救,才剛吹響,蕭鴻便已自外面回來。
她心中瞬間有了底氣,沖著姚虎喊道:“二敵一,你輸定了,還要再打嗎?!”
二人停下了手中的刀劍,靜靜對峙著,殷墨唇色發(fā)白,微微喘著粗氣,姚虎卻像是毫不覺吃力。
“殷墨,若你還有一絲骨氣,就與我單挑!”姚虎扯下面巾,鄙夷道。
“你對陸無恤還真是忠心。那么,請!”他略扯嘴角一笑,面無懼色。
姚虎見他體力不支,已覺勝券在握,得了保證便又舉刀揮來。眼前倏地閃過一道寒光,殺招被蕭鴻用赤羽刀擋了回去,裝著酸梅湯的食盒仍穩(wěn)穩(wěn)拿在他的左手:“你是為陸無恤報仇?你找錯人了,他是我殺的?!?p> 蕭鴻自認不算正人君子,并非不樂意殷墨死在姚虎手中,只是他知道他的妻子絕不愿這樣的事發(fā)生,何況這是翎國的地盤,姚虎又曾是他的麾下。
“你為什么要替他認罪?”姚虎不信,桓清也糊涂了。
他不屑道:“我何需替別人認罪,本就是我殺的,不信你可以去問裴安,他親眼所見。姓陸的背叛祁國還曾欺辱過我夫人,我早便想殺了他!”
姚虎本不想對他動手,但他在陸無恤的衣冠冢前發(fā)過誓,不替他報了仇,實難心安。
蕭鴻走到廊沿下將食盒交給了桓清,讓她趁熱回屋去喝,等她喝完,這架也打完了?;盖迓犓f得輕松,又哪里能放心,將食盒放在腳下,只在門前站著。
此刻對手換了人,不同于方才對付殷墨的殺招,姚虎在氣勢上便已先落了下風(fēng),兩人相戰(zhàn)十幾招,他的刀口已卷了兩處。蕭鴻許久未動刀戈,幾乎只在幾個月前教授宣王府的世子郡主時活動過筋骨,手中的刀已經(jīng)有些生疏,但仍能在姚虎手中占據(jù)優(yōu)勢。
桓清卻未敢放下心,哪怕有萬分之一失敗的可能她也無法接受,這時卻不巧地,肚子里的寶寶搗亂踢了她幾腳,她本欲扶著門框,卻不小心踢倒了食盒。
蕭鴻分心朝這邊看時,姚虎便趁機擊破了他的招式,一路猛攻,刀鋒之間寒光閃爍,蕭鴻衣袖被劃破了一道。
“只是胎動,我沒事,你去幫他!”桓清將殷墨趕了過去。
殷墨未做猶豫也加入了戰(zhàn)局,但情況并不如桓清所說擁有了以二敵一的優(yōu)勢,因為姚虎身法靈活,殷墨與蕭鴻又沒什么默契,很多時候都差點傷了自己人。
蕭鴻并不覺得自己需要幫手,因為他對姚虎從未動起過殺念,故而手下留了些分寸。他見殷墨過來插手心生不滿,尋找空隙便作“以逸待勞”之姿讓殷墨替他在前面御敵,偶爾才補上一招,想借此讓他吃些苦頭。
而殷墨果然沒令他失望,兩招之內(nèi)便一個失手,被姚虎尋到破綻,一刀捅在了左腹之上。桓清大驚,又不敢上前,抓著門框的手被木刺扎了都沒察覺。只等他捂著傷口退過來,才有機會幫他簡單包扎了下。
蕭鴻不敢再手下留情,手中憑借著赤羽刀兼具鋼韌的優(yōu)勢,又搶占了上風(fēng)。
“姚虎,陸無恤是死有余辜,你當(dāng)真非報仇不可?”蕭鴻終于沒了耐性,眼中集聚的殺機如暴雨前深凝的黑云將要隱忍不住,卻還是給了他最后一次機會。畢竟比起那個只會拿女人要挾的陸無恤,姚虎仗義多了,起碼從沒想過拿桓清來要挾他們。
姚虎緊抿雙唇,戰(zhàn)意決絕,也逼得蕭鴻不得不動起殺招。幾十個回合后,姚虎已如強弩之末,毫無招架之力,這時殷府下人已經(jīng)找來了宋科,他帶著一隊官兵圍了過來,蕭鴻不愿他落入翎國官府之手,擊其持刀之肘,趁隙舉刀直刺入姚虎心臟。
宋科急命人去請大夫,讓余下人收拾了現(xiàn)場。而關(guān)于姚虎的身份,殷墨沒令人深究,此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那日后,蕭鴻心中暗覺有愧,照顧桓清的同時,還常抽空過去看他。好在,桓清那邊常有江蘭樂和宋科家媳婦過來相陪,便也不覺寂寞。
在殷墨修養(yǎng)身體的一個月內(nèi),公事多交由林堯宋科二人處理,只有緊急大事才來回報,所幸刀插得不深,也當(dāng)做是休假了。
此期間,蕭殷二人的關(guān)系莫名其妙地得到了緩和,不僅一起下棋,還玩起了沙盤游戲,模擬野戰(zhàn)對敵,常常一個下午都不出門。屋里生著暖爐,爐子上溫著熱茶,偶爾各自望著窗外靜靜的落雪沉思,偶爾因想出了不謀而合的對策而撫掌大笑。
門外新種的那株桃樹被風(fēng)雪吹斷了枝條,只剩手腕粗細的樹桿直直站著。
殷墨半躺在榻上,似無意間提道:“他日若你我重又沙場對敵,可不知要如何揣測對方的心思了。”
蕭鴻穿著白衣背對著他站在窗口,身姿挺拔,似堅不可摧,遠非他這孱弱的身子可比。他自嘲似的輕笑了一聲,似乎也怕自己等不到那天。
窗邊的人回轉(zhuǎn)身來,沒有看向他,卻望著沙盤上的對局笑道:“彼此相知又如彼此不知,豈非更加有趣?”
“行軍打仗關(guān)乎萬千士卒生死,從來不是什么趣事?!币竽缴鬃?,說完又咳了兩聲。
蕭鴻心頭一凜,抿唇不語。他上過沙場,自然見過白骨堆山、血流成河是什么樣子,也見過行軍路上面黃肌瘦艱難逃生的百姓,若可以,他也不愿打仗。
“幫我把窗子關(guān)了吧,有些冷?!币竽斯裉海滞绿闪藥追?。蕭鴻依言關(guān)了窗子,倒了杯熱水放在了榻邊矮桌上。
“見你如此虛弱我本該高興的,但我還是希望你能用心將身子養(yǎng)好?!笔掵櫿f完,掩了門便出去了。
鎮(zhèn)軍大將軍謝環(huán)親自從番陽一路護送女兒出嫁,婚儀堪比翎帝迎娶和親公主時的陣仗,滿朝文武無不向謝環(huán)慶賀,行館訪客絡(luò)繹不絕。謝環(huán)只稍稍應(yīng)酬,次日便去了殷墨府上看望義子。
那時候,殷墨的刀傷已經(jīng)好了很多,但仍不敢隨意走動,生怕傷口再裂開,又要重新將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