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鹵水鵝，十分有名。人人都說我們擁有全城最鮮美但高齡的陳鹵。
那是一大桶半人高，浸淫過數(shù)十萬只鵝，烏黑泛亮香濃無比的鹵汁。面層鋪著一塊薄薄的油布似的，保護那幾十年的歲月。它天天不斷吸收鵝肉精髓，循環(huán)再生，天天比昨日更鮮更濃更香，煮了又煮，鹵了又鹵，熬了又熬，從未更換改變。
這是一大桶“心血”。
鹵汁是祖父傳給我爹，但現(xiàn)在歸我媽所有?！?p> 小鹿開心的對男人介紹道，言語之間滿是驕傲。
“我們用的全是家鄉(xiāng)材料，有肉桂皮、川椒、八角、小茴香、丁香、豆蔻、沙姜、老醬油、魚露、冰糖、蒜頭、五花腩肉汁、調(diào)味料……再加大量高粱酒，薪火不絕。每次鹵鵝，鵝吸收了鹵汁之余，又不斷滲出自身的精華來交換，或許付出更多，成全了陳鹵?！?p> “鹵水材料一定要重，還要舍得。三天就撈起扔掉，更新一次——材料倒是不可以久留?！?p> 是的，永恒的，只是液體。越陳舊越珍貴。再多的錢也買不到。
陸天在旁邊聽的昏昏欲睡，小鹿她們家的鹵鵝是這城中巷子的一絕，秘方自是無比珍貴。
可話又說回來了，再珍貴又能珍貴到哪里去呢？難道還能比這天下十六世家擁有的奇珍異寶珍貴？不過是一桶鹵水而已......
但陸天也不得不承認，若不是這鹵鵝，他還真不會對眼前這女孩感興趣。
“那你家一定過得不錯吧？”陸天隨口問道，其實她家里什么情況他也不是很在乎，因為不過她家是什么情況，都肯定不會被放在陸家眼里，他在意的，只是眼前這個女孩而已。
“我家生意，都是由媽媽一手一腳支撐大局，自我七歲那年起……我爹爹很早就離家了，一去不回。
他遺棄了我們母女，也舍一大桶鹵汁不顧。整條美食巷子都知道他在外面養(yǎng)了新的女人，因為我媽不讓她進門?！毙÷孤唤?jīng)心的說著。
“他走后，媽媽很沉默，只閉門大睡了三天，誰都不見不理，然后爬起床，不再傷心，不流一滴淚，咬牙出來主理業(yè)務，小本生意，千頭萬緒，自己得拿主意。
而爹爹也好狠心，從此音訊不通?！?p> 陸天知道了，這時候就得他出馬安慰女孩了，嗯最好是附和一下她的話，這時候得順著女孩的心意，瞧，他就是這么溫柔、善解人意，其他那些公子哥哪會像自己這么善于體會女孩心意？陸天有些小得意，他打算露出一個招牌的笑容，狠狠地闖進女孩心房，“小鹿啊，你爹真的...”
“我是很崇拜爹爹的——如同我娘一般崇拜他。”
陸天把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在我印象中，爹爹雖是粗人，不算高大，但身材健碩，長得英挺，他胸前還有紋身，只是我不認得紋的是什么，看上去還挺奇怪?！?p> “而且他很忙的，我們家的鹵鵝人人吃過都贊不絕口。每逢過年過節(jié)呀，非得預訂。平日擠在巷子的客人，坐滿店內(nèi)外，桌子椅子亂碰，人人一身油煙熱汗，做到午夜也不能收爐?！?p> 陸天想插些話，但小鹿沒管他，還是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最初，爹爹每天清晨到街市挑揀兩個月大七八斤重的肥鵝，大概四十至五十只……后來，他年中會去陽城入貨，說是更相宜，鵝也肥實嫩滑些……
他上去次數(shù)多了。據(jù)說他在陽城那邊，另外有了女人....憑良心說，我爹爹那么有氣概，女人都自動投誠。附近好些街坊婦女就特別愛看他操刀斬鵝。我娘當時也是看他斬鵝利索又快，孔武有力，才一眼就相中他的?！?p> 陸天又開始無聊了，這都什么跟什么呀，不就是一個殺鵝的小販嗎，陸家少爺在這邊浪費的時間已經(jīng)夠多了。
“我知他練功夫，習神打——據(jù)說是一種請了神靈附身，便可護體，刀槍不入的武術……還有些什么？我卻不知道了。
我們住在店子附近的舊樓，三樓連天臺。這種老房子是木樓梯的，燈很黯，但勝在地方大，樓底高。又方便下樓做生意。房子是祖上傳下來的。
天臺是爹爹的秘密。
因為他的練功房便是天臺搭建的小房間。如果習神打，便關上門拜神念咒——他的層次有多高，有多神，我們母女一點也不清楚。
只知他為了保持功力，甚至增強，每十天半月，都“請師公上身”練刀。”
“嗯嗯，好厲害啊?！标懱熳焐细胶?，心里卻有些不屑，不就是江湖方術嗎？跟那些平常完全不入世，甚至他陸家都不得不恭敬對待的異人比，這就是胸口碎大石的把戲而已。
“有一次，我聽見他罵娘，語氣從未如此憤怒：“我叫了你不要隨便進去！”
“練功房好臟，又有汗臭味，我同你清潔洗地吧?！蹦锓瘩g。
“我自己會打理。女人不要胡來！”
他暴喝：“你聽著，沒問準我不能亂動，尤其是師尊神壇——萬一你身子不干凈，葵水來時，就壞事了?！甭爜砩窔舛啻螅嘣幟?。而且，原來強壯的爹爹，也有忌諱。”
小鹿出神的想著，嘴角還打著一絲甜蜜的笑容...
陸天實在是不耐煩了，也沒管小鹿的回憶，抓起她的手便道，“娘子，莫要耽誤良辰吉時了，春宵一刻值千金??！”
但小鹿像是沒有察覺到陸天的拉扯一般，還是自顧自的回憶。
“爹爹不是一個好丈夫。每當娘念之他的狂妄、變心，把心思力氣花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時，她惱之入骨，必須飽餐一頓，狠狠地啃肉嚼骨吮髓，以消心頭之恨?！俺浴?，才是最好的治療。另一方面，她一意栽培我成材，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
漸漸，我已經(jīng)不能適應舊樓的生涯——還有那長期丟空發(fā)出怪味的無聲無息的天臺練功房，我已有很多年沒上過天臺去。
爹爹沒跑掉之前，我也不敢上去，后來，當然更沒意思。
不過，我仍在回家吃飯。有時同娘在家吃，有時在新開的鋪子里。我們?nèi)匀幌硎苊牢兜?，令人齒頰留香的鹵水鵝——吃一生也不會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