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同樣進(jìn)恭王府為奴的琉璃抱著家人哭得滿臉都是淚的模樣,我覺得有些許可笑。我被人送進(jìn)了恭王府的時候,并不覺得有什么。若不進(jìn)恭王府當(dāng)一名丫鬟,那么我的未來也許會過得更糟些——被賣如妓院,或是被嫁給家財萬貫卻又行將就木的男人當(dāng)卑微的小妾。
自小娘親就告訴我,情愿當(dāng)丫鬟。為奴婢,至少能暫時保住清白,若進(jìn)了妓院或給人當(dāng)妾,就連呼吸的空檔都沒了。
“主子”二字對于我們這樣的下等丫鬟來說,就是天,雖然在同一個府邸,卻也不見不上主子們的面。
我安分于當(dāng)我的下等丫鬟,從不多想什么,沒有朋友,亦沒有親人。原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時,琉璃闖入了我的生活。
初時相見,琉璃怯懦得很,總是被人欺負(fù),臉上卻依舊是那甜美的笑容。那日我洗衣歸來,見到了被管事責(zé)罵的琉璃,她剛剛洗好的衣服散落了一地,原本的笑臉也消失不見,隨時都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也不過是幫她撿了掉落在地的衣裳,從此她便愛湊過來和我聊天,無論我理不理她。最不可思議的是我居然漸漸習(xí)慣了她的存在。
即使后來,我們跟在娘娘的身邊住進(jìn)了皇宮,琉璃之于我,一直是很親密的伙伴。
初見娘娘,是在恭王府的紫沙湖邊上。我遠(yuǎn)遠(yuǎn)的站著,看著她。她則望著那掉落在水里的繡帕不言不語。
那時的她,是恭王妃的陪嫁丫鬟。
所謂陪嫁丫鬟,算得上是王爺?shù)娜耍辉谟跁r間的長短。我印象中的她,總是眉眼淡掃,沒有尋常女子的嫵媚多情,卻帶著別人所比不上的淡漠。似乎,她的一切都只圍著她的小姐在轉(zhuǎn)。
我很喜歡這樣的女子。忘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漸漸習(xí)慣讓自己的視線追隨著她的身影,不知為何。我也曾細(xì)細(xì)思索過其中的緣由,卻總是作罷。
即便是在王妃去世后的一個月后她成為新王妃,而王府上下都在非議說她手段狐媚勾引王爺時,我也一直堅持初衷,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她。
故而在她要在整個王府找貼身丫鬟的時候,我努力的表現(xiàn),努力的讓她注意到我。
那日,她的眼掠過我,落在琉璃身上。在看到了琉璃的笑容時,我竟在她向來平靜的眼里看到了剎那綻放的光芒。那時的我居然緊張了起來。而后她又收回視線看向我,我朝她露出笑容,淡定自如的笑,其實,我的手心早已濕透。
她讓管家將其他的都帶下去,只留下我和琉璃。
然后她對我說:今天起你就叫琳瑯吧!
那天氣,我有了新名字,我成了琳瑯,而琉璃也就成了琉璃。
一開始我們到底叫什么呢?
這些記憶,忽然……有些模糊了。不過那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琳瑯,而琉璃是琉璃。
跟在她身邊多年,看著她在閑言碎語中笑得淡定自如,看著她在沒有人見到時候黯然失神,我時常,會為她心疼。
漸漸的我才明白,為什么會如此的喜歡她——因為我總希望自己能成為那樣淡定自如足夠堅強(qiáng)的人。
我看著她一步步的朝前走,一步步的跟著她的腳步往前再往前。直到恭王入主皇宮,她當(dāng)上了皇后。
每一步,我都跟在她的身后。
看著她無奈,看著她越發(fā)的淡定,看著她偶然外露的情緒,看著她陷入自己的迷夢。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直以來,我只是希望她能得到幸?!皇撬男腋?,對于我來說,卻也是一場迷夢。
很多時候,我只能說服自己不去妒忌,一如從前那樣,安安分分,做她身邊的影子。
其實,要做到不妒忌,很難。
我一直也是知道的。
她為帝后六年多,有很多的事情我們都忘了,因為我們都明白,那些往事在歲月中漸漸變得模糊。
流年不復(fù)。
唯一不變的是,似乎是那一日對前王妃的悼念。
有的時候我羨慕著那個早逝的恭王妃。也只有她,即使已經(jīng)離開了還可以讓他們時刻記掛在心。
他們,無論是娘娘、皇上,抑或是他。
從前的恭王,也就是如今的皇帝,是一個眉目俊秀的男子,有大將之才,王者之風(fēng)。
在我還是最下等的奴婢時,我聽別人說他的意氣飛揚,聽別人說他的少年得意。一開始,看著他和恭王妃相敬如賓,看著那時還是丫鬟的娘娘跟在他們的身后,聽著他們談笑風(fēng)生,看著他們眉眼細(xì)致日見恩愛,直到安寧長公主出生、恭王妃病逝——他甚至連眼淚都未曾掉過,然后就見他納了新王妃,親手將娘娘推入了榮華富貴的深淵。
他從此漸漸意氣飛揚,家中有娘娘顧著,一路而上,在太子被廢后入主東宮再到進(jìn)駐皇宮,這期間,也不過是短短的一段時日。
他的身邊,新人來來去去,從不曾見到舊人哭。而娘娘也越發(fā)的不在乎——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在乎過。也許,在這四面圍墻的地方,娘娘最在乎的人是安寧。又或許,她之所以嫁他,也是為了安寧——那個細(xì)致溫潤的孩子,總是讓人疼進(jìn)心。倔強(qiáng)著,也脆弱著。
偶爾見到他凝視著未央宮的方向不說話,不禁也開始憐憫起他來?;蛟S他需要的不是憐憫,可我卻只能憐憫他。
他有太多的女人,那些女人在這個處處高墻的地方都學(xué)會了生存,她們知道怎樣生存才是最重要的,因而都忽略了所謂的愛。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感情,或許,在這高墻院落之內(nèi),真的見不到。
我看著他偶爾為娘娘躁動不安,漸漸的開始期待起娘娘的幸福來。若她能在他那兒找到屬于她的幸福,會圓滿得讓人期待,不是嗎?
柔和的月光散落在他身上,遠(yuǎn)遠(yuǎn)的,像是一幅很美的畫。其實這個男子也是值得人去愛的。
有人說,居高位者,注定孤單。
其實,孤單與否,是看他如何作出選擇。
就好比我愛的那個男人,他的選擇一樣。
那時的他,還只是上官家的二少爺。
那日午后的陽光明媚得讓人幾近暈眩,我卻看到那個生來高貴的男子,緩緩的下了湖,只為了撿起到那條繡著山茶的手帕。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生來高貴的人也不是像記憶中的那么難以親近。午后的陽光似乎蒙住了我的雙眼,我看著他出了水面,竟想到了那句“曹衣出水”的話來,一時間忘了該如何反應(yīng),只是傻傻的站在遠(yuǎn)處,直到許久之后琉璃在身后喚我的名。
我入府為奴,他入府為客,原是沒有多大的交集的,有的也不過是幾次遠(yuǎn)距離的輕瞥。忽然有一天,我成了新王妃身邊最親近的人,見到他的次數(shù)也漸漸多了起來。他與娘娘是舊友,與恭王是同窗。
我看著他心思玲瓏,笑顏流轉(zhuǎn),可是那個讓他藏在心中的女子卻絲毫未曾發(fā)覺,其實他的笑容迷醉流轉(zhuǎn)之間只為她一人。
有的時候會為他心疼,卻又必須將那心疼細(xì)碎的隱藏起來。
即使后來,娘娘入主后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的心依舊跟著他轉(zhuǎn)。哪怕是聽到一丁點兒關(guān)于他的消息,就有一股滿足在心底擴(kuò)散。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那日聽到這樣的歌聲,竟然在夜里一個細(xì)碎的哭了出來。他之于我,是一生的愛戀,我之于他,卻連朋友都稱不上,這輩子,我們注定無法平起平坐。
卻也只有在寂靜無人的夜里,我才可以細(xì)細(xì)的對著那淡薄的空氣喚上一句他的名——
軒梧。
軒梧,軒梧,明月小軒窗,鳳凰不棲梧。
你明白嗎?她是鳳凰,永遠(yuǎn)也無法再棲身在你這株梧桐上了……即使你不愿意承認(rèn),即使你一直都想再次爭取,可是一切都是徒勞?。?p> 只是為何你明知是徒勞,卻依舊執(zhí)意為之呢?即使你貴為宰相,又如何?
我聽你喚出一句“未央”,看著你轉(zhuǎn)身離開,留下的只是滿心的苦澀。
為你哭,為你心疼。
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有人的愛可以這般的隱晦。
時日久了,對你,我亦漸漸的也就不敢奢求了。
我總是明白的,你的眸光,不會為我轉(zhuǎn)動。
可是我,卻只想守著你,在身后看著你,此生足已。
昏昏沉沉中感覺有人在搖晃我的身子,耳邊傳來琉璃熟悉的咋呼聲。我從夢中驚醒,坐起身來,看到琉璃正站在我的床邊對我笑。
她說:“琳瑯,你也成小懶鬼了。我都準(zhǔn)備的差不多了,你該起身了!”
微微拭去額頭上稀薄的汗珠,朝琉璃露出笑,也松了一口氣。
原來,是個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