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已經(jīng)快中午了,伏在桌邊的十四早已不知所蹤。
我坐在鏡前看著望月給我梳頭。昔日的小辮子整整齊齊地梳成了兩把頭,頭發(fā)上光亮亮地抹著桂花油,寶相花紋的扁方戴得整整齊齊。我悵然地看著鏡子里那個端莊的女子,迷茫而失落。
望月從梳妝盒里拿出幾個頭花比較著,有些猶豫,一會是富貴逼人的大絨花,一會是帶著珍珠瓔珞的翩翩蝴蝶……我有些厭棄地看了自己一眼,淡淡道,“就那個碧玉簪子吧。”
望月應(yīng)聲拿起簪子,遲疑著不敢下手,“格格,這個怕是素了吧。”我又瞥了自己一眼,那兩把頭怎么看怎么別扭,便微微皺著眉轉(zhuǎn)開頭道,“行了,我看著挺好。”望月這才把簪子幫我插上,遲疑著收了桌上的東西,微微嘆了口氣。
這時聽雪端著茶盤進來,身后還跟著一個小丫頭,不過十三四歲,模樣生得很好,秀眉明目,看一眼就知道十分機靈。
那丫頭見我看著她,便甜甜一笑,上前一福道,“奴婢喜殊給福晉請安。奴婢原是十四爺書房里的,平日里幫著十四爺伺候筆墨端茶倒水。十四爺因見奴婢手腳快,特意派來給福晉雜使的?!?p> 這個叫喜殊的丫頭話音甜美言語流暢,說起話來有條不紊,我看著她,心里倒是很喜歡,面上卻隨意道,“聽雪和望月是打小跟在我身邊的,什么都熟悉,你有不知道的問她們便是?!毕彩恻c點頭,沖著我又是甜甜一笑,就跟著聽雪出去了。
用過午膳后側(cè)福晉舒舒覺羅氏帶著侍妾吳氏過來請安。舒舒覺羅氏是員外郎明德之女,面色白凈,五官清秀,見了我先恭恭敬敬地行禮,一看便知是大家閨秀。吳氏不只是什么家世,相貌勝過舒舒覺羅氏,蛾眉鳳眼,身材裊娜,確是個美人。
我見舒舒覺羅氏不住撫著肚子,面上是靦腆嬌羞的樣子,可神情卻是掩不住的得意,再留了心細(xì)細(xì)看那肚子,果然微微前凸。我低頭喝了口茶,心里頓悟,不覺暗暗發(fā)笑,她原來懷了孩子,這是在向我示威?
我讓聽雪和望月給二人上了茶,見二人局促而坐,眼神里都略有戒備的神色,心里便笑了一下,看來這兩個人都以為我是來爭寵的。
我看著舒舒覺羅氏和吳氏笑了一會,放柔了聲音道,“說起來二位都算是花楹的姐姐了,我初來乍到,覺著一切都陌生得很,凡事還得靠你們指點?!?p> 舒舒覺羅氏和吳氏聽了忙欠了欠身,我笑著示意她們坐下,接著道,“我也不怕跟你們把話說白了,我本就沒打算跟你們爭什么,你們要爭要搶我不管,只是好歹顧及著十四爺和我的臉面,莫要讓別人說我們家風(fēng)不正?!?p> 我話說得清楚直白,舒舒覺羅氏和吳氏卻著實被我嚇壞了。兩人呆呆地抬頭看了我半晌,忽然醒悟過來,手忙腳亂地一齊站起身來。舒舒覺羅氏神色頗為焦急,“咱們不敢有什么妄想,萬事自然都聽福晉指派,若有失禮之處還望嫡福晉賜教。
我微微一笑,細(xì)細(xì)觀察著二人的神色,想了想道,“我身子弱,加之打小在宮里凡事不勞心,也不懂什么經(jīng)濟之道,府里的大小雜事就有勞側(cè)福晉了,忙不過來的,吳氏也在旁邊幫襯著些?!?p> 舒舒覺羅氏和吳氏聽了都露出詫異的神色。我笑了笑,也怨不得她們,確實沒有剛進門就放權(quán)的道理,可是她們不知道我的底細(xì),我根本就不在乎這嫡福晉的名頭,既不在意,就自然不愿白白費心了。
看著兩個心機重重的女人實在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我裝著疲憊的樣子打了個呵欠,略帶歉意地笑道“大婚真是一件極累的事情,今日不能好好招呼二位了,好在我們成了一家人,以后有的是機會。”
舒舒覺羅氏和吳氏聽了同時露出有些嫉妒卻又如釋重負(fù)的表情,連忙起身道別。我知道她們誤會了我的話,也不解釋,讓聽雪拿出哥哥從東北帶來的兩個玉鐲外加一個上乘玉佩賞了她們,二人客氣了一番便道謝離開了。
我倦倦地看著她們送來的禮物,舒舒覺羅氏的禮物是一棵老參,年份久了,自然價格不菲;吳氏的卻是一雙繡花軟鞋,鞋面上的兩只鴛鴦栩栩如生,看得出是用了心繡的。
聽雪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笑道,“格格,她們這些手段跟宮里的貴人們比起來差遠(yuǎn)了?!蔽也恢每煞竦匦α诵?,一個示威,一個討好,我一個也不愿接納。
送走了舒舒覺羅氏和吳氏,我獨自坐在窗邊發(fā)愣。
十四不知何時進來,靜靜地在我身后立了好一陣,忽然在我耳側(cè)道,“富貴名利于你就真的只如浮云?”
我一怔,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十四含著困惑心疼的笑意,仍極目窗外的天際,慢慢道,“浮云自由縹緲,于我倒是難得的珍貴,富貴名利卻是個華麗的束縛,又有什么稀罕的。”
十四揉了揉眉際,仍是笑,“我欲乘風(fēng)歸去,你和老十三是合得來,只是錯生了地方,倒好像誤了一生。”我聽著十四一意地誤會十三,心里說不出的別扭,“只會說我們,你不是也對富貴名利最為不屑?”
十四微微一哂,倒是有些靦腆起來,“是不屑,可我從來沒想過要拋了這些而去……我想我應(yīng)該是看不慣,離不開?!毖粤T我們相視而笑,笑了一陣我忽然沉默下來。如果身旁換了胤禛,即使一生都在金絲籠里,我也會覺得是莫大的幸福。
十四見我沉默不語,也不在意,微微一笑,拿過棋盤硬拉著我下棋。我心中刺痛,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窗邊輕風(fēng)拂過,兩杯龍井,一盤棋,此情此景,怎么都覺得熟悉,卻難得再遇良人。
大婚后第三日是認(rèn)親的日子。我隨十四進宮去向康熙和德妃請安謝恩,康熙氣色不大好,看樣子估計是著了風(fēng)寒,不過照例說了些勸誡祝福的話,便吩咐我們跪安。
到了永和宮,德妃正靠在軟榻上休息,四福晉賢淑地坐在一旁陪著說話。四福晉見我們進來,對著我們欠了欠身子。
我和十四上前行了禮,我疙里疙瘩地叫了聲“額娘”。忽然間想起曾經(jīng)和額娘商量著給德妃送壽禮時的那些話,心里不禁惆悵起來,我還是做了不喜歡我的德妃的兒媳,卻并沒有嫁給我喜歡的人,人生何其可笑!
德妃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半瞇著眼睛慈愛地望著十四,見他笑嘻嘻地便也笑了起來,“才生下來沒幾天,就娶老婆了……你說我能不老么?”
四福晉笑吟吟地剝了一瓣橘子喂到德妃口中,溫柔地笑道,“額娘說笑了,孩兒們也就是稱呼您一聲‘額娘’,真的走出去那些不知情的人哪里能想到以您這樣的容貌,竟已經(jīng)做了皇奶奶了?!?p> “你這孩子,就會取笑額娘,怕是自己不愿意叫我額娘吧?!钡洛m然責(zé)備著四福晉,卻是自得地笑了起來。我低下頭,這就是四福晉的本領(lǐng),雖然是奉承,卻也不讓人覺得如何過分。
十四也嬉皮笑臉地剝了一瓣橘子塞到嘴里,“不然咱們也學(xué)皇阿瑪微服出巡?說不定老百姓以為您是我的大姐呢!”我的頭更加低了,無奈地腹誹十四,同樣是拍馬屁,十四的話怎么就讓我一陣陣地掉雞皮疙瘩呢?
德妃笑得更歡了,疼愛地望著十四,笑罵,“你這個猴崽子,倒來取笑你額娘,看我告訴你皇阿瑪,賞你一頓板子!”
四福晉仍是得體地笑,“額娘怕是舍不得呢,況且……就算額娘舍得,可是現(xiàn)在誰不知道皇阿瑪疼愛十四弟呢?”四福晉一句話逗得德妃更加高興起來,拍著她的手笑道,“我不疼他們,只疼你!”
我若無其事地在一旁笑著,自己本來是比四福晉更加機靈善辯的,可是我似乎永遠(yuǎn)不知道該怎樣去湊德妃的趣。也罷,有得寵的兒媳,自然也有不得寵的,那我就做不得寵的吧。
四福晉溫婉地笑望著我們,并不因為德妃的話而流露出半點驕矜。我無語地笑笑,又感覺到四福晉那若有若無的眼光。心里微微的酥麻,今天是認(rèn)親的日子,他亦是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