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永和宮，我和十四并肩走在花園里，秋日的陽光溫暖而和煦。走了沒幾步，毓慶宮的小太監(jiān)忽然從后面追上來，氣喘吁吁地向我和十四行禮，“十四爺，十四福晉，太子爺在毓慶宮為二位主子設(shè)宴，如今眾位爺都在了。”
我聽了一驚，心里忽然亂糟糟的，我想我并沒有完全做好以十四福晉的身份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準(zhǔn)備。過了一陣勉強(qiáng)定下神來，心中暗自琢磨，便有了幾分?jǐn)?shù)。這太子真是惟恐天下不亂，想來大婚那日見十三與十四不睦，心里便存了疑惑。今天他特意設(shè)此鴻門宴，一來點(diǎn)個炮仗，看看能不能惹出點(diǎn)什么事，最好弄出點(diǎn)什么穢亂宮廷的丑聞來，好燒到八阿哥身上……二來又顯得格外看重兄弟情分，在康熙面前也討了個好，真乃一箭雙雕。
我能明白的道理，十四焉能不懂？我轉(zhuǎn)頭看了十四一眼，他正盯著我，臉上忽現(xiàn)隱憂。我心里也生出些憂慮來，強(qiáng)笑道，“既是太子爺有請，不去不行，我們這就過去吧?！?p> 言罷便轉(zhuǎn)身往回走，走了兩步十四從身后搶步而上，一把抓住我的手，“咱們不去！”我站在原地，蹙眉看著他道，“太子爺?shù)难缦阋哺也蝗?？還是讓人家說十四剛?cè)⒘烁x連最起碼的君為臣綱也不懂了？求你好歹給我留一點(diǎn)面子?！笔目粗?，見我一臉的堅持，便漸漸放開我的手。
待到了毓慶宮，眾位成年的阿哥果然都在了，正齊刷刷地坐著。
太子笑吟吟地讓人給我們看座，心情大好的樣子，“十四弟，十四弟妹，你們大婚那日我們本欲好好鬧騰一下的，可想著春xiao苦短，究竟也不好太過分，眾位兄弟們都覺得不盡興。今日我來做東，大家好好熱鬧熱鬧，自家人就不必拘禮了?！?p> 我起身一福，這位太子爺明明就是心懷叵測，卻又說得如此用心良苦，于是忍不住泛起冷笑。對面的十三正看著我，臉上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我才想沖著十三笑，卻一眼望見十三身旁的胤禛，笑意硬生生地僵住。
胤禛正死死盯著我，面色蒼白，神情同平日似乎沒有什么不同，眼神卻無聲傳達(dá)著關(guān)切和詢問，其間傷感、悲慘、疼痛、屈辱……各種各樣的凄涼交匯在一起，讓我心里陡然一沉。凄楚間忽然又看到他擱在扶手上的手，厚厚得裹著繃帶，似乎是受了傷。我瞬時驚痛交加，前日才好好的，不過一日就受了傷，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我們眼神交會間，十四靠著椅被懶洋洋地開口，“臣弟謝過太子。您是太子，您說怎樣就怎樣吧，咱們照做便是……”十四語氣桀驁不馴，我聽了微微都一愣。
“十四弟！”胤禛冷著臉叫十四，十四坐直了身子不再說話，臉上卻有幾分惱怒。
八阿哥咳了一聲，笑著起身道，“素聞德妃娘娘疼愛十四弟妹，定是今日娘娘給十四弟里了許多規(guī)矩，嚇到十四弟了。怎么著？以為太子也要立規(guī)矩了？”
八阿哥言罷淡淡地瞥了十四一眼，含笑的眼里微微帶了不悅。十四這才斂了一臉的忿然，低聲道，“臣弟謹(jǐn)遵太子命?！?p> 太子眼見著十四對自己態(tài)度散漫，又見胤禛和八阿哥一冷一熱地迫著十四改了口，自然是失了面子，一臉的笑意幾乎掛不住了，卻仍強(qiáng)笑道，“說起來大婚那日十四弟和弟妹既沒向兄弟們奉茶，也沒敬過酒，不如今日就奉一次茶吧。奉了茶，后廳一起用晚膳?！?p> 言罷就見幾個宮女端著茶盤走到我和十四面前，我看了十四一眼，原來太子爺早就預(yù)謀好了，今日就等著我們出丑鬧事了。
十四皺著眉站起身來，端過一個茶盤，我也只得站起身來，跟在他身后。
跟著十四來到太子面前，我端過一杯茶，雙手呈給太子，恭恭謹(jǐn)謹(jǐn)?shù)氐?，“太子，請用茶?！碧咏舆^我手中的茶杯，笑瞇瞇道，“今日都是自家人，叫二哥就成……祝二位百年好合，子孫滿堂?！笔某林樀懒寺曋x，我心里一酸，連忙跟著道了謝，與十四又走朝大阿哥和三阿哥身邊走去。
大阿哥和三阿哥笑著喝了茶，照例說了些吉祥話，只是人家口中的吉祥話到了我的耳朵里卻成了莫大的諷刺。
我和十四慢慢走到胤禛面前。我抖著手從十四手中的托盤中端起一杯茶，低頭雙手送至胤禛面前。十四看到胤禛的手，詫異開口道，“四哥，你的手……”胤禛目光平平地看著我，毫無波瀾，口中淡淡道，“昨日不小心劃破了，傷口略有些深?！?p> 我心疼得抬頭，那張臉上是一貫的淡然表情，好像對任何事情都漠不關(guān)心?？墒俏覅s知道，他墨黑的眼睛里里隱藏著無數(shù)的無奈和悲哀，幾乎讓我心碎。
我壓抑著心里的痛低聲開口，“四哥，請用茶?！必范G聞言猛地盯住我，犀利的眼神準(zhǔn)確無誤地向我傳達(dá)了他對這聲“四哥”的抗拒。我心里凄苦，卻只能顫巍巍得端著茶杯，滾燙的茶水微微溢出，灑到我的手上，我的心中。
這時十三忽然叫道，“快點(diǎn)兒啊，晌午吃了些東西到現(xiàn)在，餓死了！”我微微定了定心，十四卻只當(dāng)十三是故意找茬，便不悅地轉(zhuǎn)頭瞪著十三不語。
胤禛微微嘆了口氣，輕不可聞卻又如雷貫耳，他從我手中接過茶碗，低低道，“白首偕老?！蔽倚睦镆魂噭⊥矗傅靡蝗诵?，白首不分離，他想說的，是這句吧。
渾渾噩噩地奉了一杯又一杯茶，我?guī)缀跤X得自己就要死在這間屋子里。只記得其間八阿哥接過茶碗的時候看著我的眼神有些心痛，含著溫和憐憫的笑意，輕輕道，“花楹，十四弟一定會好好待你。”
快要走到十三面前時，十四的腳步微微停滯了幾秒鐘。我看了他一眼，他的面色顯出幾分緊張，我心里一軟，最后竟只是微微向他安撫地笑了一下。
十四見我望著他笑，便也笑了一下，快步走到十三面前。
我端起茶碗遞到十三面前，沖著他苦笑了一下，“十三哥，請喝茶?！笔B忙雙手接過茶杯，一臉心疼地看著我，嘆道，“要好好的?！蔽衣勓孕睦镆慌⑽⑿χh首，十四聽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雖是皺了皺眉，卻也沒說什么。
一頓晚膳堪稱食不知味，偏偏太子興致極佳，點(diǎn)名讓十阿哥勸酒。十阿哥本就是愛熱鬧的人，竟真的揪住我和十四不放，直到八阿哥瞪了他一眼才訕訕地收斂了。
十阿哥端著酒杯，問了這樣一句話，“花楹，你要是真拿我當(dāng)哥哥，就老實(shí)告訴我，你心里什么時候有了老十四的？”十阿哥的這句話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大伙都停了酒杯和筷子，靜靜望著我。
我低著頭，心中刺痛，只是沉默著。屋子里更靜了，所有的眼睛都盯著我，毓慶宮的燈火明晃晃地照在每個人臉上。
十四忽然摟住我的肩，爽朗地笑了，“十哥，雖說咱們都是從小長大的，你也好歹顧著點(diǎn)我媳婦的面子?。 笔牡氖种妇o緊捏著我的肩膀，終于成功地使我抬起頭來，“花楹，咱們不害羞，你放心說！”
我的眼光掃過桌上的每一個人，目光在胤禛的臉上微微停留，他的眼睛黑而亮，像天上最永恒的星辰。我忽然笑起來，帶了幾分嬌羞，“哥哥們?nèi)绱耸⑶?，那我就說吧……我自從懂事起心里就有他，要是一定讓我說日子，我也說不出來……可是，要多久，就有多久?！?p> 我的話音輕輕地落下，每個人都怔忡不語，似是被我的話驚呆了。胤禛的臉上還是萬古不化的淡然。我笑了笑，復(fù)又低下頭去，胤禛，我多么想大聲地說出你的名字。
可是，終我一生，都不會有這樣的機(jī)會了。
十四忽然仰頭喝了一杯酒，又斟了一杯遞給我，“來，媳婦兒，為夫敬你一杯?！蔽医舆^酒杯一仰頭喝下，微熱的辛辣沖進(jìn)喉嚨深處。
十阿哥呆呆地看著我，半晌才道，“好，我陪你們飲一杯！”言罷也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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