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本該是個欣欣向榮的時節(jié),可是卻沾染了點點愁緒。胤禛的獨子弘暉染了風寒,這聽起來并無大礙的病卻迅速地壓榨著一個孩子的活力。
永和宮的佛堂里,太陽半斜地照在地上。
我手持佛珠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地撥弄著珠子,同時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著那些救苦救難的佛經。目魚聲枯燥而無情地回響在青煙裊裊的屋子里,我微微睜開眼看了看正上方寶相莊嚴的菩薩,手里的佛珠不覺捻得快了幾分,前面的蒲團上跪著德妃,也正虔誠地祈禱著。我的腦海中隱隱約約閃過弘暉那張清秀圓潤的小臉,記憶中那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作為胤禛唯一的兒子,乖巧地承載著阿瑪?shù)南M?p> 我憂心忡忡地跪著,只希望菩薩能夠看到蕓蕓眾生中的我們。想著想著,思緒不知不覺就跑到了極遠的地方,猛一回神,才注意到德妃拜完佛由嫣紅攙扶著起來,于是也顧不得發(fā)麻的膝蓋,連忙起身攙扶著德妃。
德妃面容中透露著一絲絲的隱憂,忽然顯出幾分老態(tài),嘆息著道,“弘春出來我才剛剛松了口氣,哪知道弘暉又病了,只求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能保佑這兩個孩子,我們子息單薄,可經不起折騰啊?!?p> 德妃指的子息單薄包括胤禛和十四。我微微地低下頭去,為那個病痛中的孩子感到難過。德妃攜著我的手慢慢地走回前廳,臉上又恢復了往常的雍容華貴,“你去你四哥府上看看吧,告訴他們有什么需要的只管開口?!蔽椅⑽⒁汇叮暮鋈幻土业靥鴦悠饋?,卻仍是低著頭,乖乖地應了。
胤禛的府上一片的愁云慘霧,園子里和尚們誦經的聲音綿延不斷,讓人的心弦一陣陣地發(fā)顫。來往的下人們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出聲,我不由地放輕了腳步,隨著丫頭走進內室。
屋子里一股濃重的藥味,女眷們都坐在床邊,拿著帕子或真或假地抹著淚。
四福晉聽了丫頭的報備,起身迎了我進屋,她的那雙杏眼早已哭得腫成一條縫,一張圓臉蒼白得沒有點血色。我心中不由地黯然,這個無數(shù)次讓我嫉妒的女子,這一刻卻真實地引發(fā)了我心中的同情和傷感,有什么比一個母親看著自己孩子受難更難過呢?
我慢慢地走到床前,那個小小的身體躺在床上,雙目緊閉,一張小臉燒得通紅,與胤禛酷似的那張薄唇緊緊地抿著,已經成了紫色。四福晉看了弘暉一眼,捂著嘴巴使勁忍著才沒哭出聲來,可是眼淚就像開了閘的水一樣,怎么也停不下來。
我微微地咬著下唇,心中一片黯淡,這孩子……,到底也是金枝玉葉,可也得承受病痛的折磨,這樣的出身究竟是有福還是沒福呢?想到這里,機械的話也變得柔軟而深情起來,“四嫂,弘暉自有他的福澤,你日夜守在床邊,也要留神自個的身子才是,不然拿什么照顧孩子呢?”四福晉聽著我柔聲的勸慰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一雙眼睛又定定地黏在弘暉身上。
我嘆了口氣,轉身慢慢走出屋子,對于一個母親來說,我這樣的勸慰有什么用呢?悶悶不樂地想著,雙腳卻不由自主地到了胤禛的書齋門口。
立在書齋的院子前,我心中躊躇不已。也許這并不是我應該來的地方,可是我卻管不住自己的心。我知道他也一定經歷著無比的煎熬,而男人和女人又不一樣,男人不能坦白地表露出對稚子的疼惜,卻要裝出幾分堅強來,這又是怎樣的痛楚?
想到這里我快步踏進書齋的院子,再深吸一口氣,伸手推開了那扇緊閉的門。
屋子里沒有點燈,昏昏暗暗的,讓從屋外走進的我一時什么也看不清楚。摸索著走了幾步,漸漸適應了昏暗的光線,空氣中隱約漂浮著一股酒氣,桌上伏著一個人,不說也知道是胤禛。我慢慢地走到他身邊,目光不經意觸到桌面,卻是微微一愣。桌上一疊厚厚的紙,紙上滿滿地寫著字,連角落也不放過。字體是童稚的,卻已是極佳,倒是那每一頁上的評語讓人忍俊不禁起來。
“這么丑的字,倒拿得出來嚇人,速藏起來,莫要丟了愛新覺羅家的臉!”
“略好些,只是本來水平就不佳,如此也不過是老婦擦胭脂!”
“不好!照例罰寫,自己瞧得上再拿出來!莫要找你額娘說情,罰得更多……”
……
我翻著一頁頁的紙,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個漂亮孩子略帶失望的尷尬神色,不覺笑了起來??裳蹨I也忽然落了下來,他一心想做個嚴父,字里行間的刻薄卻掩蓋不住那分驕傲與自豪,失去這樣一個兒子,該是怎樣的痛心?他看到這些字的時候,會懊悔沒有多給予孩子一些贊賞吧?
我伸手抹了抹臉上的淚,扶正桌上那個傾倒的空酒壺,又傾下身子把胤禛抱在懷里。胤禛啊,你痛著的時候我也痛著的,你可知道?
離開書齋的時候胤禛并沒有醒,我替他披了毯子,躡手躡腳地走出屋子。心里那股揮之不去的苦悶凝結著,讓人總有種想失聲痛哭的感覺。
我撿了條園子里僻靜地小路慢慢地走,卻不意聽到一陣低語,夾著陣陣低低的笑聲。
“那位哭得真?zhèn)陌?,可惜了這么個孩子,主要是額娘沒福,卻牽連到了孩子……”
“可不是么,祈福是正經的,光哭有什么用,沒得招晦氣!”
“哎……你看到鈕鈷祿氏了沒?哭得那叫一個上氣不接下氣,活像她自己死了孩子似的?!?p> “誰說不是呢,假惺惺的,就想招爺憐惜?!?p> 那一陣陣的低笑聲有些刺耳,我心中一陣陣地怒氣,加上方才無處宣泄的苦悶,便提步走出小徑。
角落里曬著太陽閑話的兩個女人嚇白了臉,睜大眼睛定定地望著我。原來是側福晉李氏和一位姓武的格格,兩人愣了片刻才想起來行禮。我想起她們方才的話,又聯(lián)想到兩人在弘暉房里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傷心勁,便冷笑一聲,“兩位嫂子果然應變自如啊,一時哭,一時笑,一時發(fā)愣,一時行禮,故常人所不能及也。”
兩個女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還是李氏裝作沒有聽懂我的話,強笑著開口道,“妾身們也是太傷心了,到園子里來散散心,竟有幸遇到十四福晉。”我聽了又是一陣冷笑,眼光一轉瞥到李氏微微凸起的肚子,心中的惱意比方才又多了許多,“我就當方才什么也沒有聽到,你們但凡有些良心,便體諒著些四爺和福晉,早晚都是要當額娘的人,何必呢?多積些口福吧?!?p> 我言罷便快步離開這片空地,心中的憤懣和悲傷夾雜在一起,壓抑得胸口一陣陣的生疼。
過了兩日和十四一起往胤禛府上探望弘暉。我在馬車里夾雜著跟十四講了在胤禛園子里聽到的那些話,十四不以為意地笑笑,“你不知道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蔽毅读算?,見他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才明白他也是在取笑我,便橫了他一眼。
到了胤禛府邸的大門口,剛下馬車,高墻里忽然傳來一陣陣的喪鐘聲。我呆了呆,有些莫名其妙地望向十四。十四微微拉起我的手,望著我的眼睛先是一陣通紅,緊接著就溢滿了淚水。
“上個月剛在額娘那里答應弘暉,說天熱了帶他去騎馬……”十四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那是一種愛莫能助的悲傷。我的淚水也涌了上來,那個小小的、聰明的、乖巧的弘暉,他還是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