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時間似乎極快,六月初十,又是阿瑪壽辰了。
雖說還是家宴,雖說并未鋪張,可是因為今年多了十四的存在,壽辰規(guī)格和氣派都與去年的大不一樣了。完顏氏的旁系親戚們坐了兩張桌子,還有一桌與阿瑪往來的官員,大伙熱熱鬧鬧地坐在院子里。滿院子都是大紅燈籠,戲臺子也翻修一新,掛著紅色的帷幔,處處洋溢著喜氣。
家宴上,十四命寶柱拿出一早就準備好的賀禮,是一方上等的硯臺,足有兩尺見方,其上一個壽星雕得栩栩如生,就連硯臺邊緣上壽桃的葉子也是經(jīng)緯分明,脈絡清晰,石料和工藝都無可挑剔。在眾人的一片欣羨中,阿瑪略帶惶恐地接過硯臺謝恩,十四笑著搖搖頭,看向我的目光無奈而寵溺。
弘春出生后有些關(guān)于我失寵的傳言,所以院子里的人都睜大眼睛觀察著我們,看了一陣便都松了口氣,我并沒有失寵于皇家,完顏氏的根基依然牢固。那樣融洽和樂的氣氛中,我看著紅光滿面的阿瑪和額娘一臉心滿意足的笑容,心里有些小小的唏噓,帶著感激看了一眼與阿瑪喝酒的十四,這是一個完美的時刻。
酒過三巡,府里小廝領(lǐng)著八阿哥府的墨寶進來。墨寶一臉機靈的笑意,捧著一卷畫便朝阿瑪跪倒,“奴才給完顏大人請安,恭祝大人福壽綿長、日月昌明,蓬萊松柏枝枝秀,泰山不老年年茂!八貝勒親手所畫牡丹,謹賀完顏大人壽辰。”
整個院子一時間都微微地怔住了,八阿哥雖然以賢德謙遜著稱,可是貴為天潢貴胄卻為了阿瑪?shù)膲鄢蕉H自作畫,這樣的殊榮是令人羨慕的。我看著將畫軸舉過頭頂?shù)哪珜殻睦镉X得怪怪的,可是卻又說不出什么不對,轉(zhuǎn)頭望向十四,他卻恍若未覺一般,專心端著手中的酒杯喝酒。
阿瑪也是愣了愣,忽然連忙起身拿過畫軸,一面親手扶起墨寶。下人們小心翼翼地展開畫,畫上的牡丹朵朵怒放,爭奇斗艷,滿眼都是富貴繁華的氣象。一院子的人對著這幅牡丹嘖嘖不已,與阿瑪十分要好的便站起來一面共同賞畫一面開口道賀。
我看著畫,忽然想到阿瑪去年壽辰時我偷偷摸摸請十三幫著作畫的事情,心中不禁微微一沉。阿哥們都是金枝玉葉,以常理論,是除了康熙外最尊貴的人們,十四的賀禮還有翁婿之情,可是八阿哥怎么能正大光明地送賀禮呢?
不知怎的又想起八阿哥這兩年來的風評,心里便更加別扭了。十四盛了一碗燕窩放在我面前,“別光顧著高興,好歹認真吃些東西?!睗M桌子的人見著眼前的這一幕,都望著我們不住地微笑。他的戲做得真足!我心中苦笑,轉(zhuǎn)頭看了十四一眼,見他滿臉的和煦笑意,不禁微微紅了臉,忙低下頭去吃那碗燕窩。
晚膳后額娘拉著我坐在屋里說話。
在那個出嫁前的閨閣里,一切如常,似乎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額娘拉著我坐下,細細地打量了我半晌,終于笑道,“氣色比從前好了許多,想來十四爺待你是極好的。”我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固執(zhí)地保持著自己的想法,十四打小就待我好,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額娘見我很平靜地坐著,拉起我的手,“花楹啊,過個一兩年光景,等你生下小阿哥或者小格格,整日里為十四爺為孩子忙碌的時候,你就會知道,原先的那些事,都不重要的?!蔽易匀恢李~娘話里的意思,淡淡地一笑,心里卻是一陣陣止不住的酸楚,額娘并不知道我和十四之間的事情,我此生大概既不會有小阿哥,也不會有小格格了。
我不愿意想到這些事,便別過臉顧盼著問,“哥哥送了阿瑪什么壽禮?”額娘忽然沉了臉,聲音亦是低了許多,“別提了,說起他你阿瑪和我就是一肚子的氣!前兩日差人送了壽禮來,結(jié)果是那孩子繡的東西。你哥哥又不是不知道,你阿瑪不喜歡那孩子,咱們家喜歡正經(jīng)人家出來的孩子……”
額娘口中的“那孩子”自然是云薇了,我低下頭沒有接話茬,心里卻隱隱的不舒服。不管怎樣額娘總是婆婆,難道叫聲“云薇”就這么難以忍受么?額娘并沒有注意到我的反應,忽然笑著道,“咱們不說她,你呀,要有嫂子了!”
我心里一驚,猛地抬起頭來,“嫂子!誰家的姑娘?”額娘笑著摸了摸我的頭,一臉慈愛,“阿靈阿弟弟家的女兒,人漂亮,還跟人家八福晉是遠房的表親,都是皇親國戚?!?p> 阿靈阿?我暗暗地想了想,這個人是已故昭仁皇后的弟弟,我對他的印象只停留在唇邊兩撇小胡子上,似乎是個精明人?!翱墒前斎缃裨趺赐税⒏鐏硗饋砹??!蔽衣詭┰甑貑?,額娘卻嗔怪著笑我,“還不是因為你,十四爺既同八貝勒親厚,咱們自然也不能太遠了人家。”額娘一臉的笑意,頓了頓又道,“直郡王也托十四爺帶來了賀禮,我們一直聽說那位大爺最是心高氣傲的,卻也特別看重咱們家,這都是因為你啊?!?p> 怎么就沒點省心的事呢?我心里一陣憋悶,八阿哥本就有意親近,這賀禮也算順水推舟;可是大阿哥的賀禮雖然不是明著送過來,卻也表現(xiàn)出了一些態(tài)度和立場。我想到這里不禁有些憂心忡忡起來,大阿哥黨現(xiàn)在同*越發(fā)明目張膽地爭鋒相對起來,而八阿哥……看那日的樣子似乎是站在大阿哥這邊的,他們是想拉攏我家?
可是常在水邊走,哪能不濕鞋?想到這里我正了色對額娘道,“額娘,您要告訴阿瑪,讓他一定不要失了中立,此刻任何的偏頗都是沒有好處的……皇上,一定會看到的。”額娘笑著點點頭,“放心吧,阿瑪官場上這么些年不是白過的。你都懂的事情他怎么不明白?這些分寸他有的?!?p> 夜里睡不著,卻又不想驚動外室的聽雪,便只能睜著眼睛發(fā)愣。想到晚膳時八阿哥賀壽的事情,說輕不輕,說重不重,只是細細想來便覺得有些蹊蹺。我心里已經(jīng)隱隱約約有所領(lǐng)悟,卻始終不愿意相信,從小視若兄長的八阿哥,如今竟禮賢下士到我阿瑪頭上了嗎?既是這樣,他支持十四娶我,是不是就為了近水樓臺先得月,是不是正如他揣測十三選擇兆佳氏一樣?他當年處心積慮迎娶潑辣的安親王孫女,以至于如今在府里處處受制于八福晉,也是為提高身價廣得人望而不得不做的犧牲?想著想著,心里的涼意已是一陣勝于一陣,人心原來是這世上最難明白的東西,我從小信賴的兄長尚且如此,更何況旁人呢?
再說到哥哥要娶妻的事,這其實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我想云薇也是有這樣的心理準備的,但是我卻越來越不明白阿瑪和額娘的心思。即使我自小離家,他們卻似乎一直是最慈愛的父母,可是如今這樣看待云薇,犯官之后,沒入賤籍,這是誰家也不愿意遇到的事情,如果云薇是他們的女兒,他們還說得出今天這樣的話嗎?這樣的阿瑪和額娘像一根刺一樣淺淺地扎在心頭,并沒有多么痛徹心肺,卻是淡淡的失落和遺憾,讓人有些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