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覺得自己正在做一個很長的夢。
夢見自己掉進了一條河里,然而那河水卻是凝固的。他轉頭左右看去,天地之間一片白霧茫茫,就好像一個非現(xiàn)實的空間。嗯……非現(xiàn)實的空間?他想,這難道是夢么?
接著他抬起腿來,想要離開那片水域。然而就在下一刻,水里忽然跳出無數(shù)拇指肚大小的魚兒來。這些魚兒只長著一個頭,頭上只生著一張嘴,惡狠狠地咬在他的身體上,扯下大片血肉模糊的皮肉。
他剛剛想要驚叫,卻發(fā)現(xiàn)被那魚兒咬了并不疼。相反,酥酥麻麻,還有點兒舒服。就好像那些原本的血肉是禁錮著他軀體的枷鎖,現(xiàn)在正被一片一片地卸下來。于是他就站在了河水里,任由滾燙的血液染紅了大片水面,直到……
他低頭一看,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副赤紅色的骷髏。
于是大吃一驚,就醒了過來。
天還沒亮,頭頂?shù)墓?jié)能燈發(fā)出蒼白色的光。病房里只有他這張床位躺著人,顯得空空蕩蕩。身邊有人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那是母親睡著了。只是她身后的門沒關,冷風一陣接一陣吹進來。
睡了這么久么?記得睡著的時候才是早晨。他感覺自己的狀態(tài)好多了——之前被卡車撞到的地方已經(jīng)不疼了,相反的,就好像泡在溫水里,又暖和又放松。而其他的地方也感覺不到疼痛,就好像無數(shù)次從睡夢中醒來的普通早晨一樣。
沒什么大不了的嘛。李真對自己說,然后就打算撐起身子,把門關上。
然而一試著發(fā)力,他愣了一下。
身體不聽使喚了。倒是還能感覺到自己的肢體,然而……就像被什么重物牢牢壓住,使上十二分的力氣,也沒法兒移動一絲一毫。李真有些慌了。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是全身癱瘓了么?
他還想要再使使勁兒,再試一試。然而下一次發(fā)力的時候,疼痛就排山倒海般的襲來了。就像前一刻還風平浪靜,下一刻就起了萬丈波瀾。身體里的每一顆細胞都躍動起來,仿佛化作夢中的那些小魚,一口一口咬碎他的神經(jīng)。
疼啊!
他想要大喊,然而喉嚨里好像塞著一團棉花,只能發(fā)出野獸似的低吼來。身體因為疼痛而發(fā)抖,驚醒了身邊的宋晨肖。
這位母親抬眼就發(fā)現(xiàn)了兒子急速開合的眼瞼,像是母獸一般撲了上來,上下觸摸著他的身體,帶著哭腔問:“怎么了?李真,你怎么了?哪兒疼?”
然而他說不出話來,嘴角很快溢出白沫。宋晨肖立即跑出門去,大喊:“大夫,大夫!……”
……
……
張可松回到車里,摔上了門。撲面而來的暖氣沖得她腦袋發(fā)暈,被眼淚糊住的視線更朦朧了。
張朝陽看了看女兒的表情,把手中的煙頭按熄了,輕輕拍拍她的肩膀:“情況不好么?”
女孩哭著搖頭,然后撲進他的懷里:“怎么會這樣?明明只是車禍啊……可是我感覺得到,全都散掉了,全都散掉了……”
然后失聲痛哭起來。
張朝陽拍打著她的脊背,無聲安慰著,轉頭向醫(yī)院大門看了一眼,在心里嘆了口氣。挺好一個孩子。他悶悶地想,怎么攤上了這種事兒。既然可松都說……全都散掉了,那大概是真的不行了吧。
雖然與李真只見過幾次,然而他對那男孩的印象還是不錯的。現(xiàn)在雖然說不上和女兒一樣痛徹心扉,但長輩對晚輩式的難過還是有的。
這孩子可惜了??伤傻母呖?,估計也得耽誤了。
懷里的女兒又忽然抬起頭來,抓住溺水稻草似的揪著他的衣襟:“爸爸,你想想辦法,找他們——他們肯定有辦法的是不是?他們能救活李真對不對?”
張朝陽看著女兒的花臉,又把她抱在懷里輕輕拍著,沉默了很久,才說道:“爸爸也挺喜歡那孩子。也……打聽過。但是沒辦法。”
女兒的身體在懷中僵了。于是他再次嘆了口氣,用更溫柔的語調重復了一遍:“爸爸就你這么一個女兒??墒前职终娴臎]辦法?!?p> 片刻之后,張可松終于真正地、發(fā)泄似地、嚎啕大哭起來。
……
……
入院第五天。
李真的各項生命指標都已經(jīng)下降到接近警戒線了?;杳缘臅r間越來越長,肢體已經(jīng)失去了應激性反應。身上每時每刻都有膿包破裂,翻出紅黃色的血肉來。大多數(shù)清醒的時候,他只會說一句話:“媽,我餓,想吃肉?!?p> 每當這個時候,宋晨肖就哭得喘不過氣來,只能讓李開文把她扶出去。
可我是真的餓??!
李真這樣想。實際上大多數(shù)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是清醒的。只是眼皮那么沉重,他甚至沒有力氣睜開眼睛。醫(yī)生對父母小聲說,自己可能不行了……
然而他有另一種感覺——意識雖然越來越模糊,但身體……卻是越來越活躍。他覺得每時每刻自己都在生長,就好像一顆沐浴到了陽光和雨露的小樹,歡快無比地生長著。束縛著意識的那具枷鎖在逐漸解開,他想自己就要飛起來了。他想要活下去……至少這具身體這樣告訴他:不要死,不要消失,要一直活著。
其實這正是人臨死之前的反應吧。他有時候也會這么對自己說。要飛起來的感覺,是靈魂要脫離這個身體了么?
最后一次努力睜開眼睛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充滿了氫氣的皮球,在下一刻就要升上天空。父親和母親都床邊,正看著他。他們的身后,還有一群穿著白大衣的醫(yī)生和護士,臉上是悲天憫人的神色。
李真緩緩轉動眼球看了他們一眼,把父親和母親的表情刻印進記憶的最深處。然后想要抬起手來摸摸他們的臉,但沒能成功。
于是他休息了一會兒,就對他們說:“……爸,媽,我不要火化?!?p> 然后意識就真的飛起來了。
病房里的監(jiān)視器發(fā)出“滴”的一聲長鳴,窗外的風一下子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