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扶荔宮中的酒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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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六章扶荔宮中的酒宴

　　離開臨晉，我一路經(jīng)過高陵、涇陽、池陽、武功、新平、漢興，并渡河至董卓的郿塢駐留了好久，著實感嘆了一番，然后取道咸陽，于四月中才回歸長安。

　　這一路行來，我所獲頗多。不但熟悉了山川地理，人文掌故，更是幾乎與所有的封疆重臣都進(jìn)行了單獨的談話，真正對我軍的情況有了一個感性的認(rèn)識。其間，共收到各種建議條陳二百余條，摘了七個屬員的帽子，訪到了十幾位賢才，并推薦給地方官吏。

　　關(guān)中龍興之地，幾乎每一個地方都與史書上的事例一一對應(yīng)。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一路的巡游，使我的閱歷越加豐富了，似乎每一天都有無數(shù)知識洶涌而來，讓我成長再成長。

　　而這一路上，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古以來，太子都是不得干政的，而出游與結(jié)交大臣更是帝王慎之又慎的事情。以曹丕為例，他也是成為魏王之后才開始出巡，為何父親提前讓我出游了呢？

　　而朝政改革這樣觸動眾人利益，又容易引發(fā)矛盾和容易引發(fā)怨氣的大事，父皇卻與丞相一力擔(dān)之，讓我在外面躲過朝中的旋渦，他們又是如何想的呢？

　　如果我所猜的是真的，那么父皇是在為我鋪路？想到這一點時，我的心著實興奮和感動。若父親當(dāng)真是這樣為我做的，那我從前的所做所為，著實是太過令父親寒心了。

　　懷著這種心情，我回到了長安。沒有休息，直接上殿向父皇匯報。

　　才到殿前，便聽到父皇正在對大儒秦宓發(fā)怒：“腐儒，你想取死不成！這天下大事，豈是你所能知道的！”

　　秦宓道：“陛下，天下之事，天下之人皆可言之，陛下不納忠言，一意孤行，與桀紂之君何異？”

　　我心一驚，在另一個世界，便是父親伐蜀，秦宓也未出如此大逆之言，今時為了何事？他在找死不成？

　　果然父皇大怒，咆哮如雷，喝道：“來人，將秦宓拖出去……”

　　孔明早已站了出來，他攔住了父皇，轉(zhuǎn)向秦宓：“大膽秦宓，休得放肆，如此咆哮朝堂，哪里還有朝儀？”說著他又轉(zhuǎn)向了劉備：“陛下，秦宓不遵朝儀，可交有司發(fā)落?！碑?dāng)?shù)钪r君被他輕輕揭過，只說是失儀，自然是在袒護(hù)秦宓了。我松了口氣，無論如何，秦宓的命是保住了。

　　果然，父皇氣喘吁吁的盯著孔明，終于點了點頭?？酌鞯脑?，他總是肯聽的。

　　一時侍臣宣詔，令我上殿。我上前行禮：“父皇，兒臣回來了。”

　　父皇看了看我，略笑了下，說道：“回來好，回來好，先回東宮休息休息，洗漱一番?，F(xiàn)下我也有些累了。今晚上，我在扶荔宮設(shè)宴，咱父子團聚團聚，叫上你三叔，還有丞相?？酌鳎瑒e說你公務(wù)忙，你是一定要去的?！笨酌鞣Q是。

　　父皇頭也不回的向后宮去了。

　　孔明嘆道：“陛下身體越來越不好，而且易急，易怒，每日上殿不能超過三個時辰，否則就支持不住了?！?p>　　我望著父皇遠(yuǎn)去的背影，良久不語。

　　孔明道：“殿下，這季漢的擔(dān)子，你要多擔(dān)一些了?！?p>　　孔明是個說話做事都極穩(wěn)定的人，他不會無緣無故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心中不由一沉。

　　扶荔宮為武帝所建，當(dāng)年他從南越搜集奇石異草，在此宮種下蒲百本、山姜十本、甘蕉十二本、留求子十本、桂 百本、蜜香、指甲花百本、龍眼、荔枝、檳榔、千歲子、甘橘皆百余本。可是現(xiàn)在這些奇花異木殘留下來的已經(jīng)不多了。

　　長安的晚上不許出門的，由于此時多是以松明火把照明，極易發(fā)生火災(zāi)，所以晚上不得隨意舉火，不得夜作。城門緊閉，實行宵禁，不得出行。光武帝當(dāng)年出獵，回來晚了，城門官就不放劉秀入城，結(jié)果劉秀只好無奈的在城外住了一夜。不過今夜有父皇旨意，我自然是可以通行無礙的。

　　從東宮出來時，太陽落山不久，暮色未濃。道路用翻車渴鳥（漢代路上灑水之器）噴灑過，濕漉漉的，空氣里飄蕩著泥土的氣息，行不多時，正遇上孔明的素輦，我縱馬上去見禮，問孔明道：“先生，白天父親為何與秦宓生氣？”

　　孔明道：“秦宓指責(zé)陛下與民爭利。”

　　原來如此，我放下心來。其實這種爭論是早就有的，季漢不算強大，而為了生存，就必須養(yǎng)兵，必須加稅，必須有財政來源，為了增加收入，季漢把鹽、鐵、絲等產(chǎn)業(yè)全部官營。不過由于民生凋蔽，無數(shù)大臣希望休養(yǎng)生息，讓利于民，反對現(xiàn)行政策。秦宓不過是出頭的椽子，其實就連孔明先生的好部下蔣婉等人，心中也是這樣想的?？墒牵诂F(xiàn)在的情況下，不加稅能行么？曹魏與東吳虎視耽耽，戰(zhàn)爭隨時會起，想讓利，該如何來讓？若只是因此，父親要殺秦宓倒也不算是做錯。

　　走在靜謐的長安街市上，馬蹄聲清脆地回響在深重的夜。這睡熟了的城市，是如此的祥和，我望望明亮的星空，長長地吸了一口清新的夜風(fēng)。這一刻，真美，美的讓你永遠(yuǎn)也不想記起什么叫“戰(zhàn)爭”。 可是，戰(zhàn)爭是忘卻便可以不發(fā)生的么？

　　“先生，我想……”

　　“殿下，請說?！?p>　　“我想，我們要想辦法，阻止曹軍的進(jìn)攻，讓他們內(nèi)亂，讓他們無法發(fā)兵。”

　　孔明一怔，素輦一搖，他晃了一下：“如何才能讓曹魏不發(fā)兵呢？要知道，我們已打下長安，過了潼關(guān)就是洛陽了，臥榻之側(cè)，豈能容他人安睡？”

　　是啊，如何才能讓曹魏不發(fā)兵，讓他們內(nèi)亂呢？若是去年曹操新死時，我軍有現(xiàn)在的實力，不用說也能讓曹魏四分五裂大熱鬧一場，而今曹丕蕭墻之禍已平，外患內(nèi)憂已定，若要他再亂，只怕是難得很了?！?p>　　“太子，丞相，到了?！笔坛颊f道。

　　“車騎將軍到了么？”我問道。

　　“還沒有。”

　　我陪著孔明入園，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燈火通明，照如白晝。父親虎據(jù)桌前，竟然獨自開始飲了起來，嘴里還哼著什么。凝神聽時，卻是自幼便熟識的高祖大風(fēng)歌。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此起當(dāng)年，父親也算是成就了一番霸業(yè)，但是比之高祖還是大有不如。就算高祖得天下英才，還感嘆無人可用，何況是父親呢。

　　聽著聽著，曲風(fēng)一轉(zhuǎn)，卻變成另一首曲子：“秋風(fēng)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fā)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這一曲，卻是雄才大略，威赫一時的漢武帝劉徹的《秋風(fēng)辭》。當(dāng)年武帝行幸河?xùn)|祭祀地神，橫流汾水，在舟中與群臣?xì)g宴，回望長安，目觸心感，即興寫成此曲。這是一曲哀嘆英雄遲暮之歌，以香花芳草受秋風(fēng)摧殘自擬，揭示人的生命與不可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的矛盾，又表現(xiàn)了對青春盛年和美好事業(yè)的眷戀。全篇很自然的將慷慨沉雄與哀怨凄惋融成一體，詞句雖略有艷麗卻不纖弱。實在是帝王詩歌中難得的精品。此刻在武帝留下的園中，父親唱起此曲，其意何在？

　　我自品味首，孔明上前道：“陛下?！蔽颐σ彩┒Y，叫聲：“父皇。”

　　父親轉(zhuǎn)過頭來：“到了多久了？我竟沒有知覺，看來實在是老了。你來，坐到我身邊來?！闭f著向我一示意，讓我扶孔明入坐。

　　孔明又施一禮：“臣謝坐。”款款跪坐。

　　父親看著孔明如同臨朝一般的樣子，微微有些著惱：“孔明，今天是家宴，只論私情，不談公務(wù)，也沒什么陛下。別擺出丞相的架子好不好？”

　　孔明搖頭，從容道：“陛下，此事恕亮不能從命。自古君臣有別，上下不同，行止若無分寸，如何來引導(dǎo)朝臣。”

　　“好了好了?！备赣H忙打斷孔明的話頭，搖頭道：“別說了，別說了，我都明白。孔明啊，你這個人哪里都好，就是有的時候太死板。今天你別這樣好么？說實話，你叫我陛下也好，大王也罷，我都不喜歡，都感到生分，沒有原來你叫我主公時親切。這點你就比不了憲和，他都當(dāng)了了，還是那么放蕩不羈，在我眼前，從來沒個臣子的樣了，整天嘻嘻哈哈的。還記不記得我禁酒之時，他做得比喻？”父親孩子氣的眨眨眼，笑了起來。父親為了節(jié)約糧食，不準(zhǔn)民間造酒，甚至規(guī)定查出釀酒的器具來，便要治罪，簡雍便私下里指著大街上的男女行人道：他們要為茍且之事，為什么不抓他們？父親奇怪問他怎么知道。他說，他們帶著行事的器具。

　　孔明一回思，也自笑了：“簡憲和為人外表簡漫，內(nèi)里細(xì)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唉，一眨眼，憲和去了兩年多了。云長（關(guān)羽）、憲和（簡雍）、公佑（孫亁）、子仲（糜竺）、孝直（法正）、漢升（黃忠）、霍峻……這才幾年，老弟兄們就一個個的去了，現(xiàn)在許靖也是病病歪歪。我這些日子，累得頭都快炸了，可身邊連個說知心話的都沒有。當(dāng)這個陛下，那么容易么？那個秦宓，居然當(dāng)面說我是桀紂之君？孔明，你是知道我的，憑心而論，我是么？我老了，但我沒糊涂到不辯是非的地步。為了百姓，我可以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當(dāng)年離新野，你見到的，數(shù)十萬百姓隨我渡江?？山裉欤瑓s落這么個名頭！唉，我真想早點把這個破帽子丟給阿斗，好享幾年清福去?！?p>　　我忙掀袍跪倒：“父皇何必與一個書生至氣。季漢新生，有如嬰兒，百廢待舉，百業(yè)待興，正要父皇展雄才，統(tǒng)英杰，安定天下，況父皇春秋鼎盛，安可言退。兒臣不敢聞此語?！?p>　　父親用手拍拍我的頭，笑道：“起來吧。本來今天這宴是我早就準(zhǔn)備下的，我心情也極好，是讓秦宓氣著我了。這話當(dāng)著你說，是頭一回，但當(dāng)著孔明，為父不知說過多少次了。行了，你不用嚇成這樣，起來說話。唉，和自己的兒子說話也這樣累，好生無趣啊?！?p>　　我站起身來，不知他的話是真是假，也不敢偷看孔明和父親的臉色，只是退到一邊。忽聽得園門外一聲大叫：“大哥！”正是張飛大步奔了進(jìn)來。

　　一見張飛，父親的臉笑開了花：“三弟，還是你這聲大哥親??！我聽著就象心里開了兩扇門！快來，快坐到大哥身邊來！”

　　張飛走到我的身邊，環(huán)眼一閃，大手拍在我的肩上：“怎么看你又瘦了！”

　　我被拍得一咧嘴，笑笑沒出聲。

　　父親拍著張飛的手，大笑著讓他坐下來，吩咐開宴。

　　父親在席間道：“我大漢立國至今四百二十七年，其間西漢十二帝，東漢十二帝，圣壽最長的，能活過六十歲的，無非是高祖（劉邦）、孝武（劉徹）、世祖（劉秀）三人而矣，此外活過四旬的七人，三旬的四人，三旬以下的高達(dá)十人，竟再無一人可到知天命之年。雖然是壽受于天，亦可見為帝之不易爾。想我劉備，雖為漢室苗裔，然自幼孤苦，又逢亂世，與二弟三弟諸人，北戰(zhàn)南征，無立足之地。及得孔明，如魚得水，會集群賢，統(tǒng)馭千軍，借荊州，取兩川，掃蕩雍涼，定都長安，乃有今日之季漢。這第一杯酒，我敬孔明?！?p>　　孔明為百官之首，才華蓋世，以法治國，事無巨細(xì)理得頭頭是道，不偏私，不護(hù)短，當(dāng)賞時，就是仇敵也照賞不誤，當(dāng)罰時，便是親故也照罰不殆，威望素著。民間百姓，常有視之為神人者。百官中，雖有李嚴(yán)等數(shù)人不服他，但今日宴間三人，卻都明白孔明的重要的。

　　孔明忙長跪而起，道：“陛下此語，愧殺亮也。陛下弘毅寬厚，知人待士，有高祖之風(fēng)，英雄之器，故天下英雄愿為陛下效命，雖死不辭。亮一介布衣，身受陛下三顧之厚德，敢不效犬馬之勞？”

　　父親只一句話就攔住了孔明的話：“孔明，這評價，你當(dāng)?shù)闷穑惝?dāng)?shù)闷鸬?！”他舉著手中的杯。

　　孔明舉著手中的杯子，眼中閃著淚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