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個月來我一直在曹昂的管轄下閑著。
如今的我已經(jīng)不厭惡曹昂,卻也并不喜歡。昨夜剛要睡下,就見曹昂深夜來訪,不禁立馬緊張起來。三五天沒見,他似乎是瘦了。我警惕地盯著來者,看此人到底作何打算。曹昂見我睜大眼睛愣乎乎地盯著他看,竟突然冒出了一聲笑,道:“你倒也不用如此警惕,家父臨行之前曾囑咐過我,萬不可輕易碰你,你也不必如此提防?!?p> 真的?我在心中打鼓,不過這么長時間過去了,我也已經(jīng)清楚曹昂是個什么樣的人:穩(wěn)重、大度、不善言辭卻一諾千金??粗鼥V燭光下他英氣的面孔,我依稀回憶起那日離開郭府的種種。
從郭府走出之后,我上了曹昂的車。馬車在集市中緩緩地兜著圈。簾外燈火闌珊,然而人群并沒有散,流民們?nèi)宄扇壕墼谝黄?,爭相往自家門前挑掛著紙燈。據(jù)曹昂所說,近日戰(zhàn)亂不斷,餓殍遍野,陳留城民照方士所說,相聚掛燈作法招魂,為亡者指明歸家之路。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
彼皆習(xí)之,魂往必釋些。
歸來兮!不可以托些。”
招魂???
竟是如此凄壯的楚辭!我心頭一顫,那幾千年的絕唱竟又回蕩在這城的中央!燈影流蘇間且看一巫蠱之士披發(fā)帶蒿,手持白練木杖而舞,那舞竟是如此的忘我與激昂!鼓聲陣陣,搖鈴輕響……那遠(yuǎn)方的孤魂啊,你們?nèi)缃窨陕牭眠@最為沉痛的憂思?而飄零至此的我,不也是那流離野魄中的一人?曾以為自己并不孤單,至少這世上還他,還有他同我共飲一瓢寂寥,但如今醒來之后,才方知那只是自己一廂情愿的夢境,而現(xiàn)在的我我已然不想再見那抹隱隱青衫。
從一開始我就是一個人。
今后也必然會是一個人。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淵,爢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
赤蟻若象,玄蜂若壺些。
五谷不生,叢菅是食些。
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
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
徘徊于燈海之中,唯獨(dú)我在時光的邊緣踽踽獨(dú)行,只覺灼熱滾燙的淚滴從眼中滾落,滴在緊握雙拳的手背上。在靜默與沉郁的燈海中且聽周邊幾聲輕聲細(xì)語,說盡情誼綿綿。曹昂沉默不語,輕輕將手臂環(huán)上我的顫抖地雙肩。曹昂的懷抱結(jié)實(shí)而溫暖,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使我周身漸漸溫暖起來。夜色中他輕輕地吻著我冰涼的發(fā)絲,有力的臂膀似乎要將我嵌入他的身體之中,成為自己一部分,或者稍一放松我又會在下一秒逃開。而這一次,我真的是是無處可逃了。將頭抵在曹昂結(jié)實(shí)的胸口,淚如雨下……
路景流光夜盈盈,愁盡憂思只關(guān)情。陳留一曲悲歌上,挑燈不見故人行。
魂兮歸來!何遠(yuǎn)為些。
“魂兮歸來!何遠(yuǎn)為些……”當(dāng)時的情景猶在耳畔,我忍不住喃喃自語。
曹昂見我再次陷入沉思,也不再打擾,轉(zhuǎn)身消失在夜色中……我一直很想謝謝他,謝謝他陪我度過了那段痛苦的回憶。但是眼睜睜看著他的離去,我卻說不出一個字。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縱使心中一萬聲謝意,脫口而出的也只能是一句對不起。
在家休養(yǎng)了幾日,我便同柳兒一起出了府。傳聞陳留深巷之中,有一位隱世不出的鑄劍高手,此人世世代代以鑄劍為業(yè),曹操的劍便是出自他的手筆?!叭擞星槎鴦τ泄牵榫壣幸讓?,一劍卻難得。司馬相如尚有一曲鳳求凰,而老夫只是鑄有緣之劍待知音之人?!边@位可敬的長者如是說道。時光荏苒,早生華發(fā),求劍之人絡(luò)繹不絕,而得劍之人寥寥無幾。久而久之,絕技化為神藝,高人遁為隱士。而我和柳兒此次前往拜訪,也只是想見見這位世外高人的真容——對我來說,既然來了趟三國,三家之爭即使不聞,也不能不尋訪一下世之奇人異事。
曲徑通幽處雞鳴狗吠,炊煙裊裊。隱約間寒光冷鑄,叮當(dāng)作響。仔細(xì)一看,正是一白發(fā)老者正癡癡地造著一把利刃,我和柳兒來到他身邊他卻好似完全不知。那老者神態(tài)祥和容光煥發(fā),雖說衣衫破舊打了補(bǔ)丁,卻洗的干干凈凈,不著一絲塵煙凡痕。
“老前輩,小女子陳留人氏,久聞前輩大名,特來此探訪。實(shí)在有些貿(mào)然,還請前輩不要見怪?!蔽夜Ь吹卣f道。
“不必開口,不必開口?!蹦抢险呶櫚酌?,眼不離劍,只是嘴上喃喃說道,樣子似有幾分不耐煩。
柳兒見老人完全把我們二人當(dāng)作了空氣,不禁有些不快。見她正要開口諷刺,我連忙在下捏了一下她的小手,柳兒知我何意,只得嘟著小嘴放棄。這類奇人幾百年也不出一個,難免會有些脾氣,何況他正在忙著呢。于是我拉著柳兒來到樹蔭之下閑坐,邊看老人反手琢素刃,邊看著路旁風(fēng)景乘涼。漸漸的,那老者的鶴發(fā)童顏與周遭輕輕柳色融為一體,合為一幅天然的水墨畫。
兩個時辰過去了,那老者終于抬頭瞅了我二人一眼。半晌,只見他面露驚異之色,過了一陣才緩緩說道:“怪哉!怪哉!明眸秋水、唇紅齒白,本應(yīng)是當(dāng)世伊人,卻奈何天命逆行,時令倒轉(zhuǎn)……只怕姑娘你并非這世間常人……吾鑄劍六十余載,觀人無數(shù),卻從未見過如此異貌。好生奇怪!”
我聽后大驚!難道說他看出什么端倪不成?連忙笑臉圓場道:“老先生你莫不是看錯了?小女前來只為一睹前輩風(fēng)采,未曾……”
沒等我說完,那老者就拂袖打斷,“罷了罷了,即是同為世俗眾人,又何必拘泥那些天命時令?姑娘我知你并非前來求劍,但我卻要送你一劍?!闭f著那老者和藹的微微一笑,“請姑娘留步等候。”接著他走進(jìn)房中,不一會就手持一長條形的布囊歸來,說道:“姑娘請將其拆開?!?p> 我恭敬接過那布囊,發(fā)覺此物竟是這樣沉重,小心翼翼將布繩扯開,但見囊中是一對精妙雙劍!其一稍短,劍柄素白宛若寒冰初雪,劍身在陽光的折射下微微閃金;其二偏長一點(diǎn),玄色劍柄凜然沉穩(wěn),劍身卻微微折出若隱若現(xiàn)的紅光。我呆呆看著那兩柄利刃,簡直無法相信是出自真人之手!
“怎會不是出自真人之手,難到老夫是陰間鬼卒不成?”那老者忽然開口道,捋了捋下巴那縷稀疏的白色長須。
心中想法忽然被直言說出,我驚得直冒冷汗,“不是……只是……”支吾了半天也不知說什么好,柳兒此時也只是看著那兩柄利刃,早顧不得回話。
“人有情而劍有骨,情緣尚易尋,一劍卻難得。司馬相如尚有一曲鳳求凰,老夫窮盡一生,只為鑄有緣之劍待知音之人,而今這對劍已不是老夫所有之物,姑娘你將其拿去吧。”
“不不不,這么貴重的禮物我不能收!第一我不是為此而來,第二我一點(diǎn)不會舞劍,更何況您怎么還買一贈一……”
那老者完全不顧我笨拙的解釋,整了整放下的袖袍道:“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此雙劍亦得名為鳳凰雙劍,玄色為鳳,素色為凰,雙翼俱起翻高飛,‘玄鳳’一劍姑娘大可以轉(zhuǎn)贈有緣之人,而素凰則留于己用吧……”老者語重心長,言語之間意猶未盡,總似留有下文,而我卻聽不明白他字里行間的意思,難道是我多心了?
“只是……只是我萬萬不能就這樣接受您嘔心瀝血之作……”我捧著拿雙劍,不知如何是好,按理說我應(yīng)當(dāng)付錢,但對這類人來說付錢反倒是對他們的侮辱。
“姑娘若沒有要說的,就請回去吧?!崩险咭粩[手,轉(zhuǎn)過身去不再說話。世之奇士……我在心中默默叨念。果真是世之奇士。我嘴角浮起一絲微笑,滿懷敬意朝老者的背影深深一拜,平靜說道:“謝前輩?!?p> 回首間夕陽西下,已是當(dāng)歸之時。曲徑通幽,走過之后恍若再入凡塵。柳居老者,你到底是和人?淡泊高雅的楊柳伊林消失在三國的烽火連天中,亦真亦幻……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遠(yuǎn)遠(yuǎn)地,鑄劍老者仍保持著站姿于林中靜立,“無感我思使余悲……”
無感我思使余悲。
他默默念道。